“然后呢？”
　　 “拿来，加工成半成品。时间紧迫，分头行动，我去亚超买调料。”
　　 “好吧，”李颖儿不自信地说：“我见过我爸爸、妈妈做鸡，但也只知道个大概，明天比赛，心里没底，也许，也许还有点心虚。”
　　 “皮埃尔也许比你还没底。”
　　 法大操场。
　　 郭乾坤迷迷瞪瞪、摇摇晃晃走进操场，抬眼看，顿时吓醒了。乌泱泱围观者环形以待：第一排席地而坐，第二排坐椅子，第三排坐课桌，第四排第五排就直接站在桌子上。层层叠叠，乍一看犹如罗马斗兽场。环形看台于南北两端留有豁口，北端是裁判席，比赛双方的选手由此进入。南端居然拥挤着校鼓号队和十八位美女组成的拉拉队。中间空地处，一边是皮埃尔纠结的一些来自西方国家的厨艺爱好者，一边是以李颖儿为主厨的来自亚洲留学生。皮埃尔那边人强马壮，声势浩大。挥舞五彩小旗还拉了横幅。所用设备亮晶晶一片：不锈钢厨具、喷枪电炉、食品柜、电冰箱、微波炉，高低错落列阵以待。李颖儿这边不足五人，低头忙碌，似有胆怯之嫌。再看厨具：铁锅、铁铲、煤气灶、木炭烤炉，件件黑黢黢的，有的还披着经年油腻。引人注目的是：菜墩子早已被油浸透，中部剁坑能伸下去个拳头。皮埃尔的食材有空中的、海里的、山上的、地里的，个个舒展鲜亮，晶莹剔透，新鲜极了。一只只，一棵棵横躺方盒，有序摆放，传达出列阵以待的信息。装调料的玻璃瓶整齐划一，里边的调料粉粒分明。李颖儿的调料草根、树叶、枝枝叉叉，分别放置在大小不一，有方有圆的餐盒里；一眼看去，混乱无序。
　　 围观者近千，比赛还没开始，嘲笑之声就不绝于耳。
　　 “原始部落吗？”有人笑眯眯地询问。
　　 “听说吃草根、树皮是亚洲人的饮食传统。”
　　 “那口铁锅能刮下五百克锅底灰呢！”
　　 “铁铲磨出了尖角，这是要刺向皮埃尔吗？”
　　 有人假意批评皮埃尔：“降维打击，胜之不武。”
　　 更多的人质疑赛蒙：“还有必要比下去吗？”
　　 赛蒙倒不失公正，劝诫那些两边跳来跳去，指指戳戳，挖苦讽刺的同学尽快归位，保持安静，莫要挑衅。随后，他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鼓励双方以最佳状态参赛，发挥出自己的水平，烹制出美味食品，使比赛永载校史。最后，他宣布热场。鼓号队在指挥引导下缓步出场，洋鼓、洋号齐鸣，沿内环三周，收获无数掌声。紧接着是啦啦队表演。这些短衣、短裙的女孩华丽登场，情绪高昂，做着狂放而大胆的动作，引得叫好声不断，还有人吹了意在调戏的口哨。
　　 声色之后，赛蒙宣布比赛开始。
　　 皮埃尔故作镇定，左顾右盼，傲气十足。他特意穿上借来的厨师服，左胸显眼处印着一只高卢公鸡。他还戴上了四十公分高的厨师帽，白色。搞笑的是，为了展示法兰西形象，他还给自己画上了两撇浓密的胡须，眉毛也加宽加长了，猛咋看去，真像一位从业多年的巴黎大厨师。他身后一高一矮两条横幅：“世界美食，只有法国。”“法兰西必胜！”
　　 李颖儿昨晚忙了大半夜，烧开水、拔鸡毛，翻鸡肠子、剥鸡内金，累得腰酸背痛。后半夜睡下，醒来时天已大亮。漱口梳头，来不及做任何修饰，只戴了口罩、系了一条围裙就慌忙赶到操场。看到皮埃尔那一刻，她确实吓了一跳：想不到对手如此认真，准备的如此全面。她更胆怯了。回头去看郭乾坤，郭乾坤面露不屑，骂了一句：“华而不实。”转身在摇椅上打盹去了。
　　 二十只鸡啊，还带回来一大堆鸡腿，昨夜都累瘫了。
　　 操场巨大的电子牌上的计时钟不断更新。李颖儿瞅一眼就心慌。上手打火，煤气灶的旋钮转动十多次，这才发现还没有打开煤气罐。不怀好意的对手群及时发出了夸张的笑声。“要不要帮忙啊？”法德英、西班牙，各种语言齐上，推波助澜、经久不息。好不容易打着火，这才发现方盒里插着十数个高矮不一的玻璃瓶，一时间难以确定那个是油瓶。锅底烧红了，油瓶找到了，倾倒时心一急动作就慌乱，抬手慢了，油瓶里的油就甩到了锅外。一瞬间，锅里锅外腾地燃起熊熊大火！李颖儿一声惊叫，连退两步。
　　 周围也是一片惊叫。但在看到李颖儿并无大碍以及她的狼狈之态后爆发出更大的嘲笑声。
　　 尖叫声惊醒了沉睡中的郭乾坤。他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接连惊叫：“出什么事儿了？”“出什么事儿了？”。忽然圆睁二目，抓起一块厨布，盖住了火苗。他摇摇头、愣愣神，这才看清了状况。但他不在乎，又躺下了。
　　 他的动作怪异，笑声更大了——如潮。
　　 赛蒙不笑，还试图帮忙灭火。啦啦队抓住时机舞动手中花团对着皮埃尔阵营扭臀摆臂献热舞，鼓号队也不失时机地演奏法国国歌马赛曲。横幅摆动、彩旗飞舞，“皮埃尔”“皮埃尔”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没有人怀疑：胜负已定。
　　 开局不利。慌乱迎战，结果可想而知。说好的三菜决胜负，李颖儿两菜都败了，糖醋鸡翅败于醋多糖少，品鉴之后，三位评委呸呸呸吐了一地。而炒郡肝评委根本就不动刀叉：糊锅味过于浓郁，呛的他们纷纷做出外推的手势。
　　 皮埃尔胜了，惨胜。虽然两菜都不好吃，也难看，但熟了、没出大差错。
　　 最后一道菜已经失去了参赛意义，更不可能有绝地反击的机会。毫无悬念的比赛结束了。在洋鼓洋号和疯狂翻腾的啦啦队一片喧闹声中李颖儿哭了，作为助手的贞子也沮丧无语，只是不断弯腰鞠躬。
　　 “你要会做饭多好！”李颖儿踹一脚摇椅，郭乾坤极不情愿地抬起了屁股。
　　 “好吧，我来做。”
　　 赛蒙看到了，急忙摆手示意：“比赛还没有结束！大家安静！”嗓子都喊哑了。
　　 “有必要吗？”狂欢者十分不解。
　　 但赛蒙的话是要听的，他是学生会主席。
　　 万众瞩目！过了。夸张点说也只是千众瞩目。其实大家都在等着看笑话——也许是一个更大、更值得期待的笑话。
　　 郭乾坤神了个懒腰，两手高举仰望蓝天，像极了探手罗汉。他跨前两步站在操作位置，环视一周，突然浑身一抖、一个狮子摇头，一改慵懒之态！他戴口罩、系围裙，刷锅、开火、放油、动作麻利娴熟，令人眼花缭乱。
　　 世界安静了。许多人大张着口。
　　 “也许这就是中国人的‘后发制人’？”
　　 郭乾坤三口大锅同时操作。一口大锅做红烧鸡翅，腌制好的鸡翅在油化冰糖已呈琥珀色且小泡爆裂大泡初起时滋啦啦滑入锅中，快速翻动，待鸡翅上色，郭乾坤两手犹如鸡叨米，加姜葱蒜、花椒大料、桂皮香叶，翻炒数下，再加胡椒粉、生抽和一把陈皮，一番眼花缭乱的操作，看呆了众人。当五公升啤酒咕嘟嘟倾入锅中，硕大的锅盖行云流水般移动后，加盖焖制。十五分钟掀锅盖、加精盐，大火收汁，眼见鸡翅红亮饱满，色香俱佳，铲子敲锅沿，当当数声，起锅，倒入事先备好的八十公分直径的特大号盘中。
　　 鸦雀无声！也许是环形效果，红烧鸡翅深厚而浓郁的香味回还激荡、难以散去。
　　 三位评委正襟危坐，只有赛蒙动刀叉。当他掖好餐巾，小心翼翼伸出刀叉时，人人呼吸急促，内心忐忑，为他担忧。健康至上，谁也不知道郭乾坤丢进锅里的是什么调料。赛蒙故作镇静，两手微微颤抖。三次失败之后，亮晶晶的不锈钢叉终于颤巍巍挑起了一段中翅。当中翅平稳入盘后，周围一片放松之声：“哦。”
　　 他试探性咬一小口，咂咂嘴，抬头看看大家，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后是颇为意外的惊喜。赛蒙手不抖了，动作也麻利许多。手中刀叉伸向第三个鸡翅时，呼啦啦人群大乱，眨眼间熟食盆里伸进了数不清的刀刀叉叉。
　　 净盘之后，人群忽然涌向郭乾坤，惊奇地看着、期待着。
　　 郭乾坤示意李颖儿驱赶他们：“正忙着呢，别添乱。”
　　 李颖儿已经笑成了一朵花。贞子也笑眯眯上手帮忙。
　　 兑水的鸡汁已经烧开了，第二口大锅里做的是鸡丝蘑菇汤。
　　 郭乾坤左手抓起八成熟的鸡胸肉，右手疾如闪电，一分钟内全部撕成细条，根根如发！如此反复操作，直到撕完三块。泡好的珍珠菇洁白如豆，入锅浮动，俨然水母。加一把枸杞、添一碗熟玉米粒，上下翻腾犹如霓虹。几片撕碎的紫菜入锅，瞬间腾起，片片如云，遮盖的各色食材若隐若现，大有“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意境。数分钟后，加调料香油起锅。叫过李颖儿，两人合力，倒入早已备好的特大号搪瓷盆中。
　　 大盆旁边上百个汤碗早已在极度渴望品尝的学生手中。赛蒙已经没有绅士风度，抓着汤碗站在最前端。他身后是皮埃尔，再往后是拥挤插队的鼓号队员以及美丽而并不端庄的拉拉队员。
　　 鸡丝蘑菇汤喝完了，人人意犹未尽。有人焦急地敲打小碗。
　　 李颖儿笑颜如花，拿出抽纸翘着小指故作亲热之态为郭乾坤轻轻沾汗。
　　 第三个锅出奇地大。不仅仅是大，第三个锅的操作更是惊呆了众人也吓坏了围观学生！五百毫升食用油加热后，郭乾坤顷下一大碗姜葱，当姜葱浸出香味后，突然又往锅里倒入了两碗花椒，两大碗！
　　 围观者大张着口。
　　 花椒特有的香气弥漫开来，大约五公斤一厘米见方的腌制肉丁倾入锅中，大火呼呼吼，小铁锨般的铁铲上下翻飞，肉丁滋滋响，瞬间飘香。郭乾坤拖出一个蛇皮袋，倒入大半锅的辣椒！铁铲飞快翻动，辣椒渐次变红。一刻钟后，花椒炸裂、肉丁缩水、辣椒已是红里透黑。郭乾坤抓起细盐两把，唰唰撒入锅中，稍事翻动，灭火起锅，叫过赛蒙，两人合力抬起大锅将锅中的干煸鸡丁倒入一个大筛子中。郭乾坤托起巨筛双手旋动，花椒如雨落下、辣椒自然上浮。放下筛子，他拿起一根长木板横向一扫，浮在上面的辣椒哗啦啦倾入垃圾桶中。当诱人的鸡丁琥珀般露出真容时，郭乾坤甚至赛蒙都被挤到了外围。
　　 望着疯狂抢食的人群，郭乾坤还是说出了迟到的邀请：“干煸鸡丁，大家尝尝吧。”
　　 “乍看似琥珀，细究是宝石。”皮埃尔看得仔细，神态超然，俨然一位大厨。
　　 “麻辣酥脆、咸香回甘。”赛蒙没有忘记自己品鉴师的身份。挤进人群后，吃了一口又一口，假意品鉴，实则贪食。仿佛是经过深思熟虑，给出了恰如其分的评价。
　　 “辣。”更多的人呼呼吐气，意犹未尽：“香！”
　　 近千人围着郭乾坤，瞪大了眼睛，有人百思不得其解，更多的人却是怀疑：如此美味，真的是面前这位其貌不扬的中国留学生做的？
　　 “你是当之无愧的食神——法大食神。”皮埃尔对着郭乾坤深鞠一躬：“我对您的佩服是真心诚意旳”他郑重摘下自己的厨师帽，恭恭敬敬地戴在了郭乾坤头上。“我能跟您学习中国厨艺吗？”
　　 没有人离开。郭乾坤被逼无奈，答应下周再来一次——五菜一汤！
　　 郭乾坤被抬了起来。鼓号队开路，啦啦队献舞，数百人簇拥，一路吹吹打打，沿着校园道路招摇过市。
　　 “法大食神。”郭乾坤一日之间名声大噪。
　　 “法大食神，”惊喜、惊叹！更多的是意外，李颖儿终于埋怨：“你就是潜伏在我身边的余则成！”
　　 “不是刻意隐瞒。我、我讨厌做饭。”
　　 “为什么？”
　　 “我爸常常逼我学厨，我烦他。”
　　 “仅仅是这个原因？”
　　 “从我记事起，只要做梦就总在炉前。炒菜、做饭，做饭、炒菜，不胜其扰。”
　　 “哈，还有这事儿？”
　　 视频通话中郭大厨总在咳嗽，辩解说自己是喝水呛住了。就这样，三次视频他连续呛住了三次，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妈妈语焉不详，只是说：“安心学习，不要操心我们。”郭乾坤猜到父亲生病了，是大病。但他什么也没说。家庭重担是时候由自己承担了。
　　 李颖儿的父亲得知食神大赛的事后异常兴奋，毫不犹豫地说：“我出钱，算你俩投资，一人一半。经营饮食吧！”
　　 李颖儿十分意外也似有不甘：“爸，我们是学哲学的，学问中的学问！”
　　 让李颖儿不解也格外吃惊的是，郭乾坤一口答应下来：“我干。”
　　 李颖儿的父亲很满意，他更欣赏郭乾坤把握时机的机敏，回头对女儿说：“我知道。道在万物中。厨艺、哲学，都一样；慢慢领悟吧。”
　　 拿到经营许可证后已是傍晚。夜深人静时李颖儿撒娇：“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我姓郭、你姓李，叫锅里炖。”
　　 “认真点！”李颖儿嗔怪道：“想个好名字。”
　　 “锅里乾坤，如何？”
　　 第一家店就开在法大旁边，顾客多是学生。闻听法大食神郭乾坤开店，饕餮之徒无不欢欣雀跃，大食堂的饭实在是吃腻了。郭乾坤和李颖儿白天上学，顺便说一句：德国的学习环境实在太自由了。晚上两人一起处理食材，倒像是半工半读。虽苦虽累，但生意格外好，食客总在排队，这在当下珍惜时间的德国人看来，等待是值得的。半年后他们雇了三名厨工，老店也扩建成三间门面。一年时间，“锅里乾坤”陆续又开了四家分店，法兰克福东西南北中各个方位全有了。
　　 暑假时，妈妈终于说了实话：郭大厨肺癌晚期。希望临终前见儿子一面。郭乾坤闻讯心乱如麻，将一应经营事宜交于新近聘请的经营经理法国留学生皮埃尔和未来的英国绅士赛蒙照看，带着未婚妻回国了。
　　 郭大厨骨瘦如柴已无血色，看到儿子后浑浊的双目突放光芒。他的笑容像个孩子，却比哭难看。颤巍巍伸出鸡爪般干枯的手紧紧抓住郭乾坤手腕，断断续续地说：“儿呀，学厨不后悔。你看，‘锅里乾坤’给了你事业、给了你荣誉，给了你金钱还给了你一位这么漂亮的媳妇。这说明你的路子走对了。哲学是什么，咳咳，我也研究了一点，那只是一把万能钥匙。对郭家来说，它打开的就是无限可能的厨艺之门。好好干，你比爸强。儿呀，学厨不……咳咳咳咳……”
　　 两天后郭大厨死了。
　　 “妈，咱家那些祖传菜谱呢？”
　　 “在这儿呢。”妈妈打开家传的樟木箱子，满满一箱全是菜谱。箱子内侧顶盖处贴着“读引”，字迹苍劲古朴，不知是那代先人所书。最早的菜谱是大明洪武年间所著，谓之“厨经”，竖排版，数百年的老古董。开篇第一句就是鬼魅般钻入郭乾坤脑海里且记忆最为深刻的那段话：“尝闻医食同源，然药有千方、食有百味，能融会贯通，随心而就者，终非上品。悟之大者，非以精研陷于味，而其所思所得在食外焉。唯思变不辍且以思辨极善者可成大器；曰：食神。欲得关窍，非大智慧不能达也。”最新的是郭大厨去年编写的“新型食材与多样化佐料搭配心得”，洋洋洒洒，亦有万言，多是针对近年大量传入中国的异域食材和新型调料在使用中积攒的一些实践经验。
　　 “你爸说了：看不看由你，箱子里的只是厨艺传承。但他建议：通读一遍，也许你会有新的感悟。”
　　 “不需要。我满脑子食谱菜谱，天生的食神。”
　　 “儿呀，这世界那有什么天生的食神，本领是要靠人教的。”
　　 “我是例外。从未正眼看过一本菜谱，可脑子里全是这些东西。比如刚刚那段话，我十岁时就能背得出。有时候我都怀疑：定是郭家那位老祖宗神灵附体了。”
　　 “唉，以前你不学，觉得厨师下贱，你爸很伤心。自打五岁起，只要你睡着了，他就戴上老花镜，在你床前一本接一本读菜谱，常常读到后半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乐此不疲。多年下来，箱子里的菜谱少说读了三遍。他也不认为对你一定有用，只是求个自我安慰罢了。郭家代代相传的手艺，他觉得丢了可惜。没想到还真灌进了你的脑子。别再以为自己是什么天生的食神了。”
　　 郭乾坤呆住了。望着郭大厨憨厚而略显愚钝的遗像，猛然醒悟：一切都是父亲的心血。
　　 “爸——”郭乾坤情绪崩溃、追悔莫及，仿佛火山爆发，突然跪倒在地，哭的惊天动地。
　　 “爸呀，儿懂了，学厨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