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荻花飞,苇叶长(小说·旗帜)
白粿做工比新娘饼复杂,要选上好的籼米,挑拣干净,泡它一宿。米湿透了,再上大饭桶蒸。熟了,倒入石臼上,一人抡着大木锤舂,另一人挽着袖子,沾着冷水,把石臼里的籼米不停地翻来翻去。等到打成如面团般,又有七、八个人围拢上来,每人手里拿着像锄头柄粗的木棍,念念有词,唱着乡俚,你起我落,往石臼里的籼米团上戮,直到米不粘棍,即可取出,制作成形。
那小伙子不笨,总算看到彩彩,读懂了她的意思,喜孜孜地挑起担子,绕到牛栏后面。
喜欢逗乐子的妇女有些失望,本来她们打算把小伙子拦下来嬉弄一番,打发一段无聊的时间,结果给他逃脱了。四叔婶瞅着阿泥问:“阿泥,婶婶、伯母们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你的新娘饼。”
阿泥站起来,抓起身边的木耙耙,红着脸,走到自家晒谷子的竹席上,低着头翻谷子,没回四叔婶的话。她不想引火烧身,她们是过来的人,什么话都可以说岀口,才不管人家害不害羞。
晌午,兴子上学前来找她:“姐姐,手帕我还给你,同学们都笑话我用女孩子的东西。我答应你,手帕还了我也不抓红娘娘。”
兴子走后,阿泥望着手帕,脑袋又空了,心里就像点着一盏煤油灯似的煎熬人,好烦:“六叔婶,你帮我家看一下谷子,我到溪边冲把脸,热死了。”
五
阿泥到了溪洲坪,没洗脸,朝不远处的舂米房走去。她坐在大水车旁的石条上,水车“吱呀吱呀”地响,还有那水车上钉着的木斗,“哗哗啦啦”泼向舂米房水槽上的水声,听得她心里好乱。手帕是满子在这里送给她的,提亲的日子也是满子在这里给她许下的。水车还在说着一样的话,难道满子的心就变了?听说山外妹子个个长得水灵灵的,都很俊俏。
去年春节过后,大队把田地承包到每家每户,村里人一夜之间忙碌起来,都嫌家里劳动力不够。阿爸让阿泥读完这学期就回家帮忙,她本来想找阿妈说说,但阿妈也是那意思,女孩子家能认得几个大字就行了,去年已经有媒婆上门来提亲,再呆几年也该出嫁了。阿爸阿妈不懂什么叫考大学、考中专,其实阿泥自己心里也模糊,她从小听阿爸阿妈的话,不读就不读。
那次被狗追的事情发生后,阿泥心里开始有了满子。除了书本上的英雄,他就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只要看到他,心里就会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和依赖感。满子也喜欢跟她在一起,毎次周未回家,都会送她过村子。后来,阿泥看到他村里人瞧他们的目光不一样,不好意思了。满子有办法,他带阿泥从村子上头不远处的小溪过河,再穿到回阿泥村庄的小路。碰到周末学校有事放学晚些,他就送她到她村子口,自己才转回。
去年开学不久,满子送阿泥到村庒外,阿泥告诉满子,她下学期就不读书了。阿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他。满子不在乎:“不读就不读,星期天到你村找你玩,帮你家干农活,我什么都会。”
“那不行,村里人会笑话。”阿泥觉得不好,虽然说不岀哪里不对。
满子说:“等我高中毕业,就让我姨娘到你家提亲,她可是村里最有名的媒婆。”
“你要死了,怎么这么不要脸,说这话。”阿泥觉得羞死人,拿起书包甩了他一下,再也不理他,跑回村里。
满子好像忘了似的,第二天下午还是在溪边等她,帮她提米提菜。
阿泥是寄宿生。
五月初,阿泥在学校有好几天没见到满子。心慌了,找人打听又不好意思,想上他家更没那个胆,上课也没了心事。周未,她忍着对老黑的畏惧,穿过满子村庄,只见他家的门紧闭着,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两个星期过去,那天阿泥刚从村口出来,听到有人喊她,一看,是满子站在舂米房水车下。她不想理他。十几天,干什么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也不跟她说一声。
满子小跑到她身边,抢过她的米袋,抓着她的小手,往舂米房走。阿泥想挣脱,但他力气大。阿泥歪过头,瞅他那张脸,大人似的,很严肃,不知发生什么事,有些吓人。于是,忐忑不安地跟着他来到舂米房。
满子放开她的小手,也放下米袋,盯得阿泥低下了头,才听到他说话:“阿泥,我要参军了。”
“参军?”阿泥听了更吓一跳,好想伸出小手贴到满子额头,看他是不是发烧说胡话:“你是学生,当什么兵?村里征兵都是下半年。”
满子看着阿泥惊诧的眼色,眼睛开始泛红,接着,豆粒大的泪水夺眶奔出。他伸出双手,紧紧搂住阿泥双肩,声音有些撕裂:“阿泥,我哥牺牲了,他是工兵,滚地雷被炸死的,尸体都没找着。十几天前,我陪阿爸阿妈去云南,烈士墓里葬的是他的衣裳。”
满子说完,松开抱着阿泥的手,蹲到地上,“呜呜”地哭岀声:“部队同意了,我要接过哥哥的枪,保家卫国。”
六
腊八粥都喝了,满子还是没消息。
阿泥瘦了,平日里不大喜欢说话的她,更是沉默。
进入冬季,田里农活越来越少,乡里串门闲人也多起来。那些说大媒的,走东村串西庄,花言巧语,好话连篇,把女的说成仙女,把男的夸成古戏里的潘安宋玉,图的是赶在过年前,挣几个辛苦的红包钱。
阿泥家也来过几拨。今天又有媒婆登门,说是受公社里吃公家饭的人家父母之托,让阿泥先去看看,中不中意都没关系。阿泥不想听,拿起镰刀和麻绳,朝门外走,告诉阿妈到溪洲坪割芦荻,扎扫帚。她做的扫帚,在院子里已经堆成小柴垛。阿妈知道她心事,悄悄问过她,石柳村那个满子到底有没谱,如果靠不住,还是趁早死去那份心,女儿家的花信误不得。阿爸阿妈见过满子,去年三月到家里帮忙育过秧,阿爸阿妈对他都很满意。阿妈怕的是,男人走出自家几亩地,外面世界太大、太花。
溪洲坪荻花由紫变白,又由白变成蛋黄色,像蜂蜡涂抹似,东吹西倒,如水塘里被风儿掀起的波纹。
阿泥提着一捆荻花杆,坐在舂米房水车旁。水车依旧“吱呀吱呀”地倾诉着它永远不变的心事,阿泥心事憋在心里却吐不出。阿泥在心里苦苦地怨,满子呀满子,你怎么可以这么来折磨人,阿泥是肉做的,阿泥是水和的,阿泥不是山上的松,阿泥不是崖上的石。
她仿佛听到溪中的流水在学满子说过的话:“阿泥,要等我,带兵的说,到部队一年才后可以回家探亲。明年中秋过后,我和姨婆,揣着八字,来你家提亲。”
阿泥痴痴地瞅着水车的水,灌到水槽里掀起的水花出神。模糊中,眼睛里出现两个人影,一个是她,一个是满子。满子使坏地歪过头,在她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阿泥啊,你怎么在这里?”
阿泥像被招回了魂,这时才看清,水槽旁蹲着的人是柱子和阿花,身边放着行李包,两人捧着溪水,一边抹脸,一边嬉闹。柱子抬头看到坐在水车旁边的阿泥,有点惊讶地叫道。阿花那张桃色的脸刹那间绯红,嗔怪地膘了柱子一眼,这大白天里亲热个啥,还被他亲了一口。
“扎扫帚。小姑姑、小姑丈,这次出门怎么这么久?”阿泥眼珠子在他两人身上转,柱子穿的还是一套旧军装,阿花换成橄榄绿的羊毛衣外套,体贴的裤子把两条修长的腿裹得浑圆,脚上穿着一双有跟的黑皮鞋,头发有些卷,跟城里人的装束打扮一样。
“我和你小姑姑到部队走了一趟。”柱子怕阿泥再问什么,把话岔开:“我们先回去了。”
“阿泥,溪边风大,你也早点回去,别着凉。”阿花关切地注视着阿泥:“晚上来小姑家,小姑送你围巾。”
小姑病好了?叫她快一年的妹妹,都忘了她是阿泥。柱子和阿花提起地下的行李,才走几步路,阿泥像想起了什么:“小姑丈,我有件事想问你。”
接着又瞅瞅阿花:“算了,也没什么事,你们慢点走。”
阿花看得出阿泥有话想和柱子说,当着她面不好开口,知趣道:“柱子,你陪阿泥说说话,我在路边等你。”
阿花是阿泥的亲戚,虽然只比阿泥大几岁,按辈份,阿泥要叫她一声小姑姑。阿泥从小就跟着她后面转,阿泥喜欢她的漂亮,也喜欢她的好心性,不摆长辈的谱气。
自从去年八月份,阿花精神受到了刺激,变成半疯半颠的病人,阿泥看到她又是伤感又是怕,怕她说些不着边调的话儿,让人胡思乱想。
七
阿花十六岁那年,为了哥哥说上一门亲事,父母亲收了媒人送来的二百斤粮票,把她许给邻村人家。这男孩订亲后去当了兵,送新兵的时候,她在公社武装部的动员下,代表家属帮他戴上了大红花。农村女孩很少讲什么自由恋爱,看自己的对象长得不错,虽然谈不上什么感情和什么爱,但也不知不觉中接受了。那年头,当兵光荣,能做当兵人的媳妇也很光荣。
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变成诀别。本来两家父母商议好,元旦男孩回来探亲,就把他们婚事办了,却碰上七六年唐山大地震。阿花对象的部队在河北,接到命令后赶赴救灾现场,在废墟救人时遇到余震,和两名战友不幸光荣牺牲,成为烈士。
虽然他们没有成亲,但阿花去年在欢迎新兵大会上代表新兵家属讲过话。那是公社早就安排人给她写好的讲话稿,意思是鼓励恋人到了部队后,要安心学本领,争取立功当英雄,家属们在家劳动,绝不拖后腿。这么一来,当然成为他名付其实未过门的家属,
对象牺牲后,民政局和公社商议,安排她到公社广播站,虽然还是农村户口,但已经成为了不挣工分拿工资的半个公家人。
在公社,阿花和通信员栓子谈上了对象。栓子是孤儿,从十三岁开始就在公社当通信员,公社干部都把他当作亲人和自家的孩子看。那年,栓子也报名参了军,离开前,在公社干部鼓动下,为他们举办了婚礼。
栓子从新兵营分配到连队没多久,正赶上中越自卫反击战。他叫人代写一封书信给阿花,信中还夹着一撮头发,告诉她,他和战友们都写了请战书,表了决心,随时听从党的号召,哪怕付出年青的生命也在所不惜。那时,阿花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场战争要发生,虽然每天广播里播放着中越边境有不安宁的消息。等到战争打响,她给栓子的部队连着寄了几封信,都没回讯,才估计栓子可能上前线了。
战争结束后,栓子还是没音讯,阿花央求公社武装部长到县上打听。没多久,有了消息,部队已经把拴子列入失踪人员名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公社几个参战的战士,牺牲的,县里都派人接他们家属到部队,立功的,敲锣打鼓把喜报送到家门。只有阿花,以泪洗面,苦苦地等候消息,多久希望栓子有一天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二个月过去,武装部长沉痛地告诉他,栓子在撤退归国途中,连队被越军包围,突围时,壮烈牺牲,成了一名被追认为二等功的英雄烈士。阿花去了一趟部队,栓子什么也没给她留下。回来时,除了几百元的抚恤金,部队还送她几套军装。
阿花回来,心情恍惚,在广播上也经常念错稿。公社干部研究,阿花精神受到刺激,还是让她回娘家静养一段时间,工资照给,等她心情好了,再回广播站。
到了家中,阿花父母想,二十几岁在农村巳经是老大不小,何况还嫁过人。于是,托那些媒婆忙着帮找婆家,也许还能让她早点忘记栓子。每天看着她那张悲伤的脸,谁的心里都不好受。一天,阿花从菜地摘菜回来,还没进大门,听到院子里有人和她阿妈说话,是媒婆,她说:“我家姐呀,帮阿花找了好几家,她的人品没人挑剔,也没人嫌弃她嫁过人,都怕她命硬,带着克夫相。”
阿花听了,忍不住冲进院子,投到阿妈怀里,痛声哭泣道:“阿妈,你别赶我岀家门,我再也不嫁人,我已经嫁过两个当兵的,这辈子,我生是解放军的人,死是解放军的鬼。”
从那以后,阿花每天穿着从部队带回的那两套军装,到田间地头采野花摘小草,编花环,嘴里哼着永远不变的歌:“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
八
柱子目送阿花上了乡村小路,才放心地跃过水槽,走到阿泥身边,在她对面石条板上坐下。
柱子说:“阿泥啊,这次我陪你小姑姑去看栓子,首长看到你小姑姑很难过,让她住进部队医院,军医说她是得了封闭症,眼里心里只有自己的世界,才会变成这样。经过吃药和护士们的开导,现在好了。”
阿泥“嗯”一声,她为小姑姑康复高兴,也羡慕小姑姑身边有一位这么会体贴她的大男人。她瞧着柱子,心想,在村子里长得最高最壮的小姑丈,有人私底下都嬉称他为大黑熊,怎么会有那么柔的心,对小姑姑表露出来的感情,比女人的心思还细腻。
柱子是北方人,和栓子是战友。栓子下连队后,分配到他班上,他是栓子的班长。他亲眼目睹了栓子牺牲的经过,那场面,夜里梦到还会让他失声痛哭。
自卫反击战取得决定性胜利后,他们团由前锋变成后卫,掩护大部队顺利撤退回国。在经过岩石林立的山区,他们部队被敌人一个主力师紧紧咬住,连队又变成了阻击部队。等到其它兄弟连队安全脱险后,他们已经被敌人重重包围。拴子所在连队再一次被敌人围住时,他向连首长建议,让一名战士乔装掉队,故意暴露,把敌人引开,其它战友撕开一条口子突围。战士们一听,夸他这主意好,栓子腼腆地说:“我在公社当通信员时,经常帮电影队跑片子,战斗片看多了,里面学的。”
这一篇文章把人带回那个年代,让人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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