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日出八角寨(散文) ——崀山行之二
寺庙如同文物,越古老越有价值,天宫寺自然不能与云台寺相提并论。
现在,我已经伫立在一个兀突的龙头上,也就是置身于本文开头的情景。在八角寨,每一个龙头都是一个绝佳的观景平台。平台天然生就,悬浮云端,高旷开阔,踞高临下,四面八方,一览无遗。据说,如果在八角寨待上一个日夜,可观八景,即一观云海,二观旭日,三观丹峰,四观仙境,五观龙脉,六观田园,七观夕照,八观星空。此刻,万籁俱寂,旭日未升,我所看到的是第一景,云海。
八角寨的云海是让人震撼的。云雾弥漫,茫茫一片,浓厚而虚幻,近漫足趾,远迷天涯,幽谧缥缈,宛若仙境。风静之时,偌大的山谷恰似一面庞大的脸盆,盛满了滚烫的豆腐花,热气蒸腾,波澜不惊。山风袭来,云雾成浪,如一群群银龙白马,四下驰骋,回旋于盆谷,刹那间,云涛骤起,雾潮顿生,让人深悟什么才叫风云激荡,什么才是“云海波澜峰作岛,天风来去雨飞花”。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静静悄,除了云和雾,什么也没有。我们把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远方的东山头上,在静待红日东升时刻的到来。
六点二十分,太阳在山的那一边开始燃烧。火光映红了天际,一缕缕火焰从山顶窜上来,在天空开出一朵朵五彩斑斓的花,红的,紫的,黄的,蓝里杂着金的,乌里夹着绯的,绿里杂着白的,惊艳了人的视线。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
有人说,日出东方一点红,万道金光映长空,日出日落就那么回事,如同一个母亲分娩婴儿一样,一滩鲜红伴随一声哭喊之后,便回归平静了。我不这么看。这些年,我追随喜欢摄影的清风兄南来北往,曾看过不少的日出,在海边,在草原,在大漠,在高山,在平原。要我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只要用心去看,每处的日出都是不一样的,日出浪花,那叫秀丽,日出江山,那叫壮丽。草原辽阔,旭日灿圆,千里黄沙,朝阳浑雄。而八角寨的日出,却别具一格,叫“云霞拱日”,一听就那么让人心动,浮想联翩。
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天空好像突然被撕裂了,一轮圆红蓦地跃出山巅,升于天空,像一枚煮熟了的硕大的红蛋黄,像一只熟透了的红苹果,像一颗鲜活颤动的心脏。太阳是天空的心脏,万物的福祉。能把自己的心脏奉献给大地生灵的,而且甘愿天天忍受开肠破肚之痛,日日不惜漫天洒血之苦的,惟有天空。除了天空,神仙上帝也做不到。天空对大地的爱情,才是不朽的神话。
经验告诉我,看日出的最佳时机莫过于初升的瞬间。因为彼时的她似乎还是凝固的,她很快就会炽热燃烧熔化,烧溶成一泓金汤银水,化为一个金轮,强光飞射,令人难以直视。人们都认为太阳是十分雄性的,其实,太阳当属雌性。她很像一个风华绝代、情丝万缕、热情如火的女子,初升时若少女,清纯质朴,情窦初开,风情未解,一脸羞红,人见人爱;一经长大,便泼辣奔放,明眸如炬,魅力四射,既让人形影不离,又高山仰止,可亲而不可近。我赶忙拿起手机,趁她尚未完全发育之际,留下她青春年少的模样。
果然,眨眼间,旭日便成金轮了,万丈光芒,犹如一束束金箭,朝大地破空射来,扎得人睁不开眼皮。我赶忙转过身来,放眼四顾,原先灰白白的云山雾海,一片姹紫嫣红,幻作了丽海仙山。
五
太阳出来了,云雾淡去,视线渐渐变清。山顶景物,纷入目来。依稀感到,这由八面悬崖拱起的寨顶,还是挺大的,虽一窄险石脊锁喉,崖边犄角横生,中间略显起伏,却也平坦,可谓是矗立在丹霞之巅的壁垒雄关,空中之寨。
早前,胖子司机曾告诉我,八角寨原名云台山,取云涌峰浮之意。为何改名为八角寨?除了权威的八个龙头之说,当地的瑶民另有讲法,说过去这里多八角树,且古老高大,八角树长八角果,每当到了成熟季节,峰顶的八角果便香飘百里,故名八角寨。八角,是五味子科八角属植物,树冠若塔,枝叶繁茂,其果为著名的调味香料,并可入药,主治寒疝腹痛、胃寒呕吐等。它对温度较为敏感,要求年均气温在20至23度之间,绝对低温在0度以上。八角寨地势高峻,炎夏清凉,冬季飘雪,显然环境不合。我特别留意一下,寨上未见有八角树,也许是我粗心了,没有发现。
但“云台”倒是名符其实。这时,天虽已大亮,但寨里仍然云涌雾漫,但见那些修建于崖腰峰顶间的亭台楼阁,红云游弋,紫雾缭绕,犹如天上宫阙,与瑶台仙界无异。云台寺山门的两对楹联,甚是应景。一曰:“寺号云台,云霞拱日;寨名八角,八面凌空。”另联云:“寺远地偏高,门纳湘桂中外客;峰奇天犹近,云藏上下今古台。”
我站立的平台叫龙头崖,属最高的一个角。这里,有个景致叫“仙人下棋”。我转了一圈,发现有一红石棋盘,就摆在那里,却不见下棋的人,更没有神仙,游客倒是不少,犹如棋子般布满平台。棋盘边上,歇着一架巨大的无人机,有人守着,一问方知是用来搭载游客飞空赏景的,无一人敢坐,生意未兴不隆。
龙头崖绝壁刀削,陡然矗拔300米,伸首俯瞰,惊心动魄,毛骨悚然。下面是一弯长长的深谷,东属湘,西属桂。低头望东,触目惊心,谷中簇立着无数的石峰、石山、石笋、石柱,于雾纱中时隐时现,像一个庞大的鲸鱼群落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嬉戏。鲸鱼有大有小,红头丹体,间有树木缀碧鳞,它们随着云雾的移动,或立或卧,或斜或直,时而露头,时而潜尾,或浮或泳,或蹦或跳,动感十足,不由令人叫绝。此景就是号称“崀山六绝”之一的“鲸鱼闹海”。俯视西面,亦有奇观,几十座崔嵬峻挺的奇峰,尖顶圆肚,好像一只只褪去海藻苔藓的大海螺,个个赤裸裸的,憨态可鞠,栩栩如生,盘雾而坐,仰望天空。此景,叫“群螺观天”。
面对如此壮丽的山河,如果我没一丝感慨,就不配当“东篱隐士”了,我不禁脱口而出:“海到海边天作岸,狂涛吞山我为峰。”
一个一直贴立在栏杆外、峭壁边的“神仙”煞是吸人眼球。是个中年汉子,秃头,削瘦,一袭红衣,麻鞋杏黄,胸垂佛珠,身负宝剑,手执铜铃,不僧不道。那千仞绝壁,常人一见就头晕目眩,一旦坠下,便羽化升仙了,他却临崖而立,从容若云,我遂称之为神仙了。神仙大叔道行了得,他在此既卖香烛,也替人烧香拜佛,还会为芸芸众生许愿祈福。但他生意清淡,久久无人光顾。
正在为他叹息,忽有仙女嫣然而至。仙女是与我同团的一个女士,她名牌大学毕业,学问深,佛缘也深。她是来许愿的,女儿长大了,是个白富美,留洋归来,相貌好,工作好,待遇好,一切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不找对象。可怜天下父母心,她要替女儿许个愿,愿佛祖保佑,让女儿马上立即觅个白马王子,如意郎君,成其好事。神仙就等着有缘人上门,就像我们等待日出一样。他见到一脸虔诚的女士,满心欢喜,当即施法。先取黄纸一张,画符般写上许愿者的家庭住址、出生年月、生庚时辰、所求心愿,然后一舞执剑,一手摇铃,在悬崖边念念有词,翩翩起舞。末了,又携女士朝东方下跪磕头。过了好一会儿,方告礼毕。女士问,要多少钱?答此番只须香烛钱,只要成本,不必多给,等下次来还愿,则愿给多少就多少了。此言一出,旁观者无不感动,女士直说谢谢,阿弥陀佛!
这就叫境界,神仙的境界,助人不图利,只为福报。
我在一旁默默观望,有言不语。其实,在八角寨烧香许愿,最神的灵境是在“龙头香”,而非龙头崖。龙头香是八角寨最细尖的一个翘角,就在龙头崖的下方,不远。它三面皆是90度的崖壁,高度仅矮龙头崖几米,犹如一把倚天巨剑,立地而起,破雾穿云。云头有一小庙,叫“麻姑庙”。从主峰至龙头香,人须经过一条万分惊险的龙脊。龙脊两侧深渊千尺,空空如也,惟闻山风怒号,乱云飞渡。龙脊即路,长达百米,最宽处仅40公分,窄处有10米长,难以及肩。人去烧香,不可直立行走,须匍匐前行至麻姑庙,实乃奇绝,险绝,惊绝。传说这里是观音菩萨的憩息之所,故而香客纷至沓来,香火甚盛。
龙头香,在传统文化中,又称头香,即新年伊始的第一炷香,象征着家庭幸福、美满、安康。据说,在我国烧龙头香的地方仅有两处。一处在武当山“天乙真庆万寿宫石殿”旁的雕龙石梁,因此处坠岩殉命者不计其数,早在大清康熙年间就被官府下令关禁了。另一处就是在八角寨的龙头香,至今仍有人请僧人到麻姑庙代为烧香,因为不管何时在龙头香烧上一炷,皆相当于头香,岂不美哉!据说,龙头香很灵验,轻烟袅升起,便万事如愿,心想事成。
心诚则灵,越往高险香越灵。我真想叫女士请那个神仙到龙头香烧上一炷,但又说不出口,一来我怕坏了她的彩头,二来担心神仙万一有个失闪,闹出人命,就造孽了。
六
看罢烧香许愿,我开始寻觅那传说中的八个龙头。我点起脚尖,伸长脖子,远眺近观,左看右看,结果只看见七个翘角,而那第八个角,怎么也找不到。这是咋回事呢?我想,也许是我与八角寨缘份不深,或者那第八个角只有仙人才能看得见吧。
正欲下山,意外发生了。
一隅,甲丁兄突然失声大叫,哎呀不妙!我问何故?他说无人机突然失踪了。我说,别急,别急,你先好好找找。他拿着遥控器,一番操作,杏无音讯。啊!灰鹰坠落!这还了得。甲丁兄的这架无人机,是前不久刚花了两万多元购置的。平时,它停乖的,他叫它向东就飞向东,他叫它飞西就向西,他叫它回来就嗡嗡返回,比渔夫的鹭鹭还听话,今天居然不听命令了。甲丁急了,连忙呼叫领队李健,向他求援。李健疾步赶到,拿着遥控器翻了翻飞行记录,说无人机落到山下去了,得到下面去找。甲丁一听就目瞪口呆,山下,是群螺观天,那些该死的海螺已经饥饿了亿万年,神鹰落下去,它们还不把其当作大号的山蚊子吞咽了才怪,到哪去找呢。
甲丁毕竟是军人出身,遭此意外,仍从容淡定。他笑道,算了,没关系,丢就丢了吧,不找了。是啊,大海捞针是不明智的,更何况就算是捞上来了,无人机是否完好?我知道,此刻他的内心一定很着急,他是多么希望心爱的神鹰能飞回他的身旁呀。放弃,是一种无奈,更是一种痛。甲丁的心,一定很痛。
不曾想,就在此时,李健的手机响了。电话是鲁山大哥打来的,他告诉李健,他刚刚拾到了一架无人机,问是否是本团的人丢失的。甲丁听罢,顿时喜出望外,对我说,你赶快联系鲁山。真是无巧不成书,鲁山是山东乳山人,原是南航一高管,因为爱好摄影,退休后经常外出旅行,这次有缘相见,并与我同居一室,乃我的室友也。几天接触下来,他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忠厚、爽朗,健康,七十二岁的人了,气色甚好,看上去比我还年少,背个摄影包,登山比我还要快。
鲁山说,我在“一脚跨两省”的那个平台呢,你们快来吧。甲丁一听,方知其中玄机,高智能的神鹰,因见他忙于用手提相机拍风景,无暇顾及它,竟擅自飞回老地方等他了。我与甲丁疾步回到“一脚跨两省”,鲁山大哥笑呵呵把神鹰送到甲丁的手里。神鹰丝毫无损,物归原主。甲丁失而复得,心花怒放,激动得双手颤抖,说,鲁山大哥,今晚我请你喝酒。鲁山说,不必。甲丁说,必须的。我又感慨,鲁山与甲丁,都是心胸爽朗的人,而这样的人,都是健康快乐的人。
一场虚惊之后,我们悠然下山。路过福寿亭的时候,我在亭边停留了许久。望着“福寿”两字,我有所新悟:福寿福寿,人们往往习惯把福字摆在第一位,其实非也,真正重要的应该是寿字。道理很简单:有寿方有福,无寿福何倚?亦所谓健康为要,其余的皆身外之物。
穷苦不可怕,磨难也不可怕,只要健康长寿,这是人生的真谛。
就像生长在风雨中的茶,苦中一缕清香。就像一个林泉隐者,寂寞之后,卧于水边松下,吟一曲“我偷黄昏一杯酒,醉了晚霞仍不休”,多么逍遥自在。就像雄壮高旷的八角寨,多少年过去了,任凭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巍然屹立,在默默守护着一方生灵和风景。八角寨是神奇的,每一缕云霞都在诠释着丹霞的秘史,每一次日出都在演绎着生命的苦旅,每一颗星辰都在闪烁着岁月流转的神秘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