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谁是傻子(小说)
瞧瞧,瞧瞧,“不要想得太多,不要管它后果怎么样,干了再说”,这难道不是和他当年拿石块砸二狗的脑袋瓜子一样的傻子作派吗?难道不是做投资决策的大忌吗?怎么成了他炫耀于人的成功经验呢?他的这番说教让我不寒而栗。然而,不服不行,因为他确实成功了。多年以后,我才解开他的成功之谜。那时候是本世纪初,国民经济已经从亚洲金融风暴的摧残下解脱出来,投资扩张,消费复苏,进出口趋旺,从而步入良性发展的快车道。而起始于亚洲金融风暴肆虐时期的国有企业改制,则刚刚进入高潮,国有工厂、矿山、商厦以及土地使用权,纷纷打包上市拍卖甚至贱卖。在这样的背景下,你只要够胆大敢冒险,无论投资什么都能成功;无论买到什么国有资产都能迅速致富甚至一夜暴富。“买到就是赚到”这句当时颇为流行的口头禅,真实反映了那个特殊时期众多暴发户的发迹过程。相反,如果你在国有资产拍卖改制过程中谨小慎微,瞻前顾后,那么致富的机遇就会从你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你就是一个无产者,一个失业者。因而,改制过程既产生了千千万万的下岗职工,也造就了数不胜数的暴发户。这些暴发户除了具备因对物质财富的贪婪而滋生出来的胆量以外,缺乏必要的学识,缺乏经营管理能力,缺乏脚踏实地的实干精神。他们的发迹是时代成就的,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与他们个人的学识、能力、努力程度毫无关系。他们是妥妥的伪企业家,却幸运地冠之以“农民企业家”、“草根企业家”的光荣称号。张大福,无疑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
“朱副总——”
他的一声招呼,把我从沉思当中唤醒。但是,他叫谁呢?噢,我姓朱,刚被他册封为副总裁,简称副总,是叫我呢。我立刻面对着他的两只臭脚板,以军人的立正姿势站好:“报告总裁,还是叫我的小名阿饼吧,阿饼恭候总栽吩咐。”
仰靠在老板椅上的他微微一颌首,算是对我谦恭姿态的肯定。事后我才知道,他之所以聘任我为副总裁,不是因为我俩是老同学的关系,也不是因为我有专业技术,而是因为他看上我二十年军旅生涯所磨砺出来的、一切行动听指挥的军人执行力,以及雷厉风行的军人作风。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说道:“看来你是蛮识相的,就叫你小名吧。阿饼,本总裁刚做了一个决策,你给我杀进房地产市场,狠狠捞它一把,至少要捞够这个数——”他伸出一只张开五指的手:“五千万。”
后来的事实证明,房价噌噌噌地上涨,他介入房地产所赚取的利润远远超过了五千万,——又是一个英明正确的投资决策。如果按照他的说教去想问题办事情,我就不会说错话了,还很有可能像他那样飞黄腾达。可我偏偏这么贱,才过去几分钟,就把他的说教忘得一干二净。我说:“报告总裁,阿饼有个疑问不得不问,公司的主导业务是软件开发,怎么搞起房地产开发了?再说了,搞房地产开发,前期就需要巨量资金投入,难道不影响主导业务的拓展吗?”
“阿饼,本总栽是做大生意的人,哪样圈钱多圈钱快做哪样。软件开发只是挂个名而已,哪有搞房地产圈钱来得快啊?”他慢条斯理地说,“阿饼,本总栽再教你一招,预售楼花,用买房的人钱来盖房子,这叫空手套白狼,知道了吗?自己的钱先填进去了,还算什么空手套白狼嘛?!”
“报告总栽,用发展的眼光来看,我们国家正在实施科技兴国战略,软件开发市场前景广阔,而房地产开发科技含量较低,是投机套利行为,虽然很有可能大量赚钱,但为公司的长远之计考虑,不宜介入。至于空手套白狼,阿饼一时半会学不会,容阿饼日后慢慢跟着总栽学习。阿饼是学信息工程的,对房地产不在行,特请求辞去副总裁职务,让阿饼去软件研发部门打工吧。”
他突然把两只脚放下桌面,坐正了身子说:“阿饼,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副总裁了?刚才那番话本总栽都白说了?在本总栽的麾下有你说话的份吗?本总栽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你不干就给本总栽滚蛋!”
“那也不能瞎闯蛮干吧?!”我赔着笑脸,试图挽回败局。
“阿饼——”他的一根手指点向我的鼻子,吼道,“你的大学白读了,你在部队呆傻了,你是一个比毛二狗还傻的大傻子!”
尽管有所心理准备,冷不丁被他骂作大傻子,心里还是非常懊恼。正当我愣愣怔怔的时候,只见他抬手一甩,一件半块砖大小的物件,像当年砸向二狗头颅的石头一样,直冲我的脑门飞来。我本能地一偏头,那物件就紧擦着我的脸颊飞了过去,啪地一下,在我身后两丈远的地方落了地。我转过身走上前捡起来一看,是我那被他用橡皮筋捆绑在一起的五本证书。我又抬头一看,他座位侧的保险柜的门,正开着呢。
“看把你吓的。”他仰靠在老板椅上哈哈大笑。
不用说,他是以这种粗野的方式还我的五本证书,驱逐我出门。不用说,刚册封的副总裁连同打工的饭碗全砸了。我将五本证书放回行囊,灰溜溜地退出了他的办公室。
当我一个人游荡在深圳大街上的时候,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的专业技术没有用处了吗?我是不识时务的傻子吗?我不知道的是,就在离这几公里路程的龙岗区华为公司总部办公大楼里,为了突破通讯技术从2G向3G跨跃的瓶颈,为了抢占信息科技的制高点,高瞻远瞩的任正非,正在指挥他的技术研发团队日夜鏖战。我不知道的是,远在一千多公里外的杭州某个园区的地下仓库里,雄心勃勃的马云,也在紧锣密鼓地招兵买马,誓把襁褓中的阿里巴巴,做成电商行业的龙头老大。
三
深圳求职失败,我回到了小县城,姚主任把我安排在一家国有银行里上班。我的专业技术荒废了,再也没有了自主创业的激情,过着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的日子。第二年,在县城里按揭贷款买下了一套住房。第六年,提前还清了房贷。第八年,购置了一辆家庭小轿车。第十年,独生儿子考上了省城一所重点大学……虽没有大富大贵,却也吃喝不愁,小康有余,生活安稳。
乡下老家距离县城四十余公里,我有了私家车之后,逢年过节,就开着私家车回乡下老家上祖坟。有好几次,碰到了毛二狗,被邀去他家作客,因而对他的现状比较了解。他被大福看作傻子是有一定道理的:任凭外出打工经商的浪潮怎样汹涌澎湃,他像颗钉子一样,一直钉在家乡的土地上不为所动。山乡劳动力外流多了,意味着撂荒的田地山林也多了,乡村两级干部频频上他家来,鼓动他多多承包田地山林。因而,他承包下来的田地山林,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快要赶上以前一个生产队的规模,一家颇具规模的家庭农场就这样诞生了。但是,仅靠他夫妻两个劳动力是远远不够的。他有一儿一女,已结婚成家,两个侄儿一个外甥女,还没有结婚,他把在外地打工经商的儿子、儿媳妇、女儿、女婿、两个侄儿一个外甥女统统叫了回来,人手还是不够,又雇佣了十几个相对年轻能干的留守老人,家庭农场才维持运转。近些年,农产品价格在波动中走低,而山区的田地山林不适合机械化耕作,他适时调整种植结构,压缩了水稻、玉米、蕃薯等粮食作物的种植面积,扩大了油茶、板票、香榧等生长周期长的经济作物的种植面积,节省了人力和管理成本,加上饲养鸡、鸭、猪、羊等牲畜,整体的产出效应也不算低。在我拥有私家车的那一年,他盖起了水泥钢筋结构的四层小楼房。
至于张大福,由于关系闹掰,我和二狗都不主动和他联系,加上他基本不回家乡,他后来的情况就不是很清楚了。据说转型做房地产之后,三年内所赚取的利润超过一个亿,在深圳拥有一座花园别墅。
二○一六年春季的一天,我正坐在电脑前制订金融业务拓展规划,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我以为有同事来磋商业务问题,头也没有抬,就应了一声请进。不一会儿,我的眼睛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一双大手冷不防从我背后伸过来,环抱在我的眼睛部位。谁这么没礼貌?我的工作被打扰,很有些恼怒,呼地一下站起来,伸手掰开遮蔽住我眼睛的手掌,转身一看,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十五年没有见面的张大福。一种悲喜交加、爱恨参半的复杂情感涌上心头,我不冷不热地说道:“怎么是你?是什么风把你刮到我这里来了?”
“老同学,想不到是我吧?”他谄笑着。
“确实没想到。”他叫我老同学,我的心肠就软了下来,放下手头的工作,给他倒水递烟,“请坐,沙发上请坐。”
他在沙发上坐下了,把我给他倒的一杯水接了过去,却把我递过去的一支香烟挡了回来:“谢谢,谢谢,烟早就戒了。”
我在他旁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不无揶揄地说:“大名鼎鼎的张总裁怎么也戒烟了?戒烟也好,吸烟有害健康。”
他环顾了办公室一眼,说道:“老同学,一个人独占这么大一间办公室,起码也是个部门经理吧?几年不见,您混得还不赖嘛。”
“承蒙行领导的信任和底下员工的支持,算是个部门小经理,掌管本银行的信贷资金。哪里比得上你,自己开房地产公司当大老板。”我感觉到他这次来,好像换了一个人,完全是一副谦卑的姿态,就问道,“你的公司经营得怎么样啊?近几年开发新的楼盘了吗?”
“当然开发了新楼盘,前景非常好!非常非常好!”他把随身携带的一只公文包打开,拿出一份资料递给我,“我把业务拓展到杭州来了,这就是我在杭州郊区开发的新楼盘。我这次拜访老同学,就是要和你说说这事。喜事好事嘛,怎能忘了老同学你呢?这可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发财的机会,千万别再错失了哟!”
我注意到,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底气明显不足,给人一种心虚的感觉。我接过他递过来的资料放在茶几上,像当年他没有正眼瞧我的五本证书一样,也没有正眼瞧他的资料,心想等他走后再扔到垃圾桶里去。我说:“你是来叫我投资你的房产的吧?据我所知,全国各地的房地产,经过十多年的高速发展,价格已经高得离谱,房地产的泡沫正在累积膨胀,就连我们小县城也冒出了大量的空置房,何况北、上、广、深一线城市,像杭州这样的大城市呢?正因为前景不容乐观,包括杭州在内的多数省会城市才出台了限贷限购的限制房地产过度开发的政策措施。记得十五年前,你跟我讲过你的成功诀窍是‘不要想得太多,不要管它后果怎么样,干了再说’,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再沿用十五年前的做法,势必……”
“不要说下去了,老同学!”他打断我说话,自己说道,“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像恒大、碧桂园那样的房地产大佬还在疯狂地圈地盖楼,他们的眼光难道不如你看得准吗?你不是经济学家,前景怎么样,不要乱评说。我这个楼盘一经推出,就受到炒房客的追捧,地基还没有打,楼花已经抢购一空了,连毛二狗也投进来一百万预订了两套房呢。你是我的老同学,特意给你留了一套。”
“啊?你去找过毛二狗了?他一直在老家经营家庭农场,哪来那么多的钱呀?还给我留了一套?”
他压低音量,神秘兮兮地说:“不是我去找他,而是他来求我。钱不多,可以借的嘛,他连夜筹借,一百万已经到我账上了。明摆着一本万利的买卖,靠经营家庭农场一辈子也赚不来呀,谁不心动?”
“我不心动。我已经有房住了,就算房价涨到天上去,也不去炒房。”
“老同学,先别说丧气话。你也投个一百万吧,我给你托底,赚了是你的,亏了算我的。”
“我是工薪阶层,哪来的一百万闲钱哟?”
他再次压低了音量说道:“你不是管着银行信贷资金吗?不会借用一下吗?”
“挪用银行资金犯法,犯法的事,我绝对不做。你不会害我去坐牢吧?”
“你混到部门经理了,有房有车的,年薪少说也有十来万吧。毛二狗的收入远不如你,都能投个一百万,你投个一百万难道还成问题吗?”
“就算有一百万存款,也不能用于炒房呀。”
“我这个楼盘实在是好,如果不是预留给你一套,早就抢空了。关键是留都给你留下了,你却不要,再卖给人家就难了。一百万不行,八十万总可以的吧?八十万没有,六十万总拿得出来吧?”
“实话告诉你,要我去投资炒房,门都没有。你可以走了。”
“我不走!我是和你一起读了两年高中的老同学,你不答应我投资,我就不走!我就不信,你能忍心把这么多年没见面的老同学,从你的办公室里撵走!”
……
他一口一个老同学叫着,打的是感情牌。我是重感情的,在他如此精准的围猎之下,我答应借给他十万块钱,算作他为我预留一套房子的补偿,等他卖出这套房之后还我。他要我当场兑现,我当场拿不出十万块钱,但我是讲诚信的,答应他人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我给手头宽裕一点的朋友打去电话,当场筹借到了十万元钱打到了他的银行卡上。他终于笑了:“不愧是我的老同学。”他给我竖大姆指,还和我热烈地拥抱。
大福走后四五分钟,毛二狗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大福是不是在我这里。我把情况说了一遍,他问道:“他走了吗?”
“刚走。”
“你答应投资了?”
“都是一个乡的老同学,不答应的话,面子上抹不开呀。答应借给他十万,钱已经打到他账上了。”
“你被他骗了。”
“他为我预留了一套房造成了损失,不补偿他的损失怪不好意思的。他骗人不会吧,这样的玩笑可不许乱开哟。”
“我没有开玩笑,你肯定被他骗了。”
“你不是投了一百万预订两套房了吗?”
“我哪里投了一百万预订两套房?他在我这里说的是你投了一百万预订两套房呢。都是他编出来的谎话,用来哄骗你我入局的。你不信现在打他手机试试,他已经失踪了。”
我连忙搁下二狗的电话,拨打大福的手机,拨打了两遍都是“本机已停机”的自动语音,然后是嘟嘟嘟的忙音。大福果真失踪了,我果真被骗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下被老同学骗去了十万块钱,气愤是无以复加的,我操起二狗的电话责问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一声?”
“我也是才知道呀。”二狗叫一声屈,就把他的遭遇诉说了一遍。原来,今天上午,十多年没有回过乡、没有见过面的大福突然回来了,先到二狗的家庭农场,再到我的办公室,两处表演的套路大致相同,二狗也答应借给他十万块钱应急,大福也要求二狗当场兑现。不同的是,二狗当着大福的面打电话向一位没有余钱的朋友“借钱”,对方得到暗示,电话上大声回答“钱一定借,三个小时后保证到账”,从而支走了大福。大福离去后,二狗当即给几位在深圳打过工的接触过大福的亲戚朋友打电话,核实大福公司的经营情况。大福公司早在四年前就破产了,大福为了躲债,早已沦落为一个到处游荡、行踪不定的江湖骗子。二狗喘着粗气说,“还好那位亲戚及时给我打来了电话,否则我的十万块钱也被他骗去了。我刚放下亲戚的电话,就给你打电话,结果还是迟了一步。”
我的智商被严重辱没了,不禁自问:我是傻子吗?张大福、毛二狗和我,谁才是真正的大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