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子昂给我打电话，幸灾乐祸地说：“智俊，告诉你个好消息。”
　　 “有屁就放！”
　　 “我打听到男人婆的消息了，这家伙现在在疗养院呢，抽个空咱瞧瞧去。”
　　 “你小子真的是闲得没事干了，要瞧你去瞧，我没空！”说完，我挂了电话，继续开车，寻找属于我的客户。我是跑保险的，茫茫人海，谁都可以是我的客户，而谁也都不是我的客户。
　　
　　 2.
　　 周子昂的电话，让余楠的形象浮现在我脑海里，也让我想起上六年级时那段不堪的岁月，我们和余楠斗智斗勇的光辉岁月。
　　 余楠是我小学六年级的班主任，我们背地里都叫她男人婆。
　　 余楠没一点女人的样子，还不到五十岁，头发就稀了，竟还剪了个学生头，耷拉在她一张大脸上，怎么甩都飘不起来。她脸大，不是肉多，而是头骨大，头骨大得撑得脸棱角分明得尤其夸张。要不是那双眼睛还算雪亮，神采飞扬的，加上声音听起来还算悦耳，才能勉强入我们一点目。
　　 余楠给我当班主任那会，有一句让人生厌，甚至恶心的口头禅：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们。然后又补充：你们想想，世界上，最大公无私的还不是老师吗？所有对你们的批评，甚至骂和打，不都是为你们好吗？为了你们能健康成长吗？难道老师要骂着打着让你们去干坏事吗？怎么会呢？
　　 可能，所有的老师都一样。学生不听话，不完成作业，都会罚抄、罚站、叫家长。学生闹矛盾、打架，不分青红皂白，叫到跟前，先王八五十鳖五十，顾名思义——一个巴掌拍不响。然后，当众或者单独给你讲一番大道理，直到你烦得只得答应以后好好学习才罢休。
　　 余楠也是这样的老师，甚至更甚。
　　 余楠拿我没办法，拿现在的话说，我当年很渣。但我很聪明，这是同学们，包括老师们都承认的。余楠经常说我：聪明没用在刀刃上。还说：智俊啊智俊，你很智，咋就不俊呢？凭你的聪明才俊，稍微努点力，就脱掉稳居中游的帽子了。
　　 余楠不论咋说，我都不在乎。而且，一如既往地和那些拥戴我的狐朋狗友，变着法和余楠杠。
　　
　　 3.
　　 余楠每次上课前的第一件事，是检查作业。那天，我又没完。
　　 余楠问：“为什么不完成作业？”
　　 “书忘了拿。”我大咧咧说。
　　 “你能不能找个新鲜的理由？能不能换个理由？你把人忘到家里岂不更好？智俊啊智俊，你这么做，对得起你爸给你起的这个名字不？你能不能……”余楠说着，就伸手要抽过来。我脖子一歪，伸出胳膊挡住她的手：“你把你的问题能不能也换一换？”
　　 “你，反了？”余楠气极，另一只手拿着教科书，妄想继续打过来。
　　 我那天也不知中了哪门子邪，也许是昨晚爸和妈吵了一晚上架的缘故，我心情也很不爽，就伸出另一只胳膊一挥，将余楠的教科书打落在地，然后冲着她嚷：“你要干啥？我学不学要你管？你是不是没孩子了，拿我们撒气？”
　　 余楠被我的话戗住了，往后踉跄了一下，撞到后面的桌子上。也许是撞疼了，半晌没动。刚才还看到余楠收拾我，准备起哄或者事不关己窃窃私语的同学们，一下子哑了，教室里鸦雀无声，时间似乎被一股寒流冻住了。
　　 余楠孩子的事，我们都听说过。她的孩子很小的时候夭折了，听说她因为这个，伤心过度，也不能再要孩子了。但从来没人敢说出来，特别是在这样的场合。
　　 好久，余楠一手按在腰上，弯下身子准备拾地上的教科书。一女生看着于心不忍，忙把书拣起来给了她。她在一片静默中走上讲台，翻开书，谁也没看，清了清嗓子：“我们上课吧。”
　　 下课后，周子昂急不可耐地凑到我跟前，给我竖了竖大拇指，说：“高哥，你太爷们了，估计男人婆以后就不敢说你半个不字了。”
　　 “滚！”我踢了周子昂一脚。
　　
　　 4.
　　 以后，余楠还是那样，一样严厉，该批的批，该骂的骂，该罚的罚。
　　 以后，没人再像我那样公然杠余楠了。因为大家可能也看到了我的下场——余楠不管我了。她还检查我的作业，只是检查检查而已。私下里，同学们还照旧议论着对她的不满，抱怨着她的严厉。似乎，一切没有变化，变化的，只是我和余楠之间从以前的互相埋汰彼此怨恨，到现在的若即若离，不痛不痒。
　　 周子昂和我依然很铁，我们依然调皮捣蛋，谈天说地，每一天似乎精彩依旧。
　　 直到有一天，我数学竟然考了九十五分。我拿着试卷，看到卷头上画了个笑脸，下面写着：加油，俊！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周子昂又凑过来，看到我的分数，“嗷”地叫了一声：“高哥，你凤凰涅槃了啊！”
　　 “滚！”我说完专属于周子昂的这个字，忙把试卷叠起来。我不想让周子昂看到那张笑脸，还有那几个字——余楠画的，余楠写的。
　　
　　 5.
　　 临近小考，学校给我们毕业班举行了誓师大会。会上，领导和科任老师都讲了话，打了气，最后，是班主任余楠总结发言。
　　 她说：同学们，我还是那句话，老师不论怎么做，都是为了你们好。我也知道，好孩子都是鼓励出来的，只要能发现你们的闪光点，看到你们的进步，老师肯定会鼓励的，也会很欣慰的。但是，你们不完成作业，老师总不能说，孩子，你真棒啊，作业都完成三分之一了。你和同学闹矛盾了，老师总不能说，孩子啊，做得好，对待和你关系不好的同学，对待误解你的朋友，就应该出手时就出手。
　　 说到这里，同学们都笑了。男人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幽默了。
　　 余楠接着说：但不行啊，那样的话，老师就失责了。其实，我是很喜欢你们的，每一届同学，都喜欢。你们的阳光和朝气会让老师变得年轻起来，你们的淘气也会让老师回到美好的童年时光。你们也知道，老师没有孩子了。但我不能因为自己失去了孩子，就把对命运的不公撒在你们身上，相反的，我想把对自己孩子的爱，对自己孩子的思念倾注在你们身上。所以，看到你们不珍惜时光，发现你们的缺点，我就不由得要去批评，要去说教，有时话说得重了，希望你们理解。
　　 刚才还笑容灿烂的同学们，此时，一个个默不作声地沉默着，甚至有的还把眼圈弄红了。静，静得含蓄而古怪。
　　 余楠最后说：最后，我要给智俊说几句话。智俊，其实老师没怪你说那样的话，也没有因为那样就放弃了你。都把你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了，还怪啥呢？本来想叫你好好谈谈，可我发现你竟然开始努力了，也慢慢进步了，也就放心了。早知道这样，我们师徒俩，提早杠那么一下，岂不更好？继续加油吧，老师相信你！也祝所有的同学，不负韶华，勇攀高峰！谢谢你们，美好而难忘的陪伴！
　　 余楠说完了，周子昂这家伙，带头鼓起了掌，然后，掌声雷动。英语老师把余楠搀走了。留下我们，不知道要继续鼓掌，还是接着不负韶华。
　　
　　 6.
　　 其实，自从那次和余楠那么一杠之后，我偷偷地努力，可能和我爸妈离婚有关，也可能和余楠有关。那次之后，我发现余楠很长时间，上课都一只手时不时地要按在腰上。
　　 周子昂真的去看余楠了。看了之后就给我显摆：“高智俊，高哥，余楠那老家伙，走路都要拄拐了，头发啊，没剩几根了，一年四季都戴个一把抓帽子，脸更大了。高哥，余楠说，有个人给她每隔一段时间都汇钱呢。她说，她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养老金，还有人汇钱，活得挺好。嘿嘿，你说，这老太婆，活瓜了，是吧？”
　　 “你留点嘴德吧，这么糟践一个老人，遭罪不？”
　　 “我给她买了那么多东西去看她的，好不好？给钱，人家又死活不要。高哥，你说给她汇钱的人，是谁？不会是你吧？”
　　 “我还以为是你呢？”
　　 “我做好事从来都留名的，好不好？她给我说，汇钱的人，一定是她的某个学生，反正她也没有其他亲人了。”
　　 “噢，可能吧。”
　　 “忙啥着呢，和你打个电话，老是心不在焉的，是不是车上坐着个美女？”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