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微光(小说)
开业的第五天,她从我门前经过,看看时间,应该是中午下班。她穿着红色紧身上衣,大方领处露出白皙的脖颈,下身搭配一条白裙子,很亮眼。我不禁走出店门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直到她身影消失在楼区。在我那买了好几次西瓜,我不知道她认不认识我。大概她上班的时候,我特意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一点多,她从我店门口走过,目视前方,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扫向我,我略有失望,她大概是不认识我吧。
之后,每天她上下班的时间,我总是忍不住往外看看,有时也特意走到门口去看。久而久之,竟成了习惯,无论多忙,我都要看一眼。她上班很准时,晚上有时加班,会晚一些回家。晚上我的生意不多,我总是在店门口等着看她下班,说不清为什么,每天看她一眼,我就觉得心里踏实。
那天下午,还没到她下班时间,我正帮人往车上装猪肉,只见男人背着她从幼儿园走出来。她脸埋在男人颈部,看不到表情。她同事追着跑出来,说她背包忘拿了。她抬起头跟同事说话,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这时,我看到了她的脸,那张脸毫无血色。
男人满脸的汗,走几步就要颠一下身子,把她瘦小的身体往上托一托。目送她被男人背进小区,我想,她应该没有大问题吧,不然应该去医院才对。她怎么了呢?低血糖?眩晕?实在想不出来。
接下来的两天,都没看到她,我心里像装了块石头,沉甸甸的。隔了个周末,她终于上班了,脸色发黄,满是倦怠。我很少看她的脸,那会让我生出怯意,我宁可多看一会她清瘦的背影。错身的刹那,我发现她新生的黑发里夹杂着好多白发,我老婆要比她大几岁,都没有一根白发,她这白发一定是身体的原因。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没事的时候,我总琢磨,猜来想去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刚盘下肉店不久,猪肉就涨价了,从十几块涨到二十几块,最终涨到了三十几块,跟牛肉一个价了。这么贵的价格,可买可不买的时候,人们就不买了,生意自然不会好。我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打折、促销,煮血肠、烩酸菜,收效甚微。我又想到了卖西瓜,进了一车西瓜放在店门口,希望多少能赚点,贴补家用。其实我还有一个小心思,周围小学陆陆续续地放假,幼儿园也放假了,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她的影子,她要是来买西瓜,我就能看到她了。一车西瓜很快就卖光了,小赚了一点,直到西瓜卖完,也没见到她。我又陆续卖了两车西瓜,还是没看到她。
五
那天晚上,我正坐在店门口切猪板油,弄得满手油污。一抬头,正好看见她。她身穿一套蓝色西服,戴着白色帽子,腿上放着个白色的包,坐在轮椅里,由男人推着,依然是风轻云淡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心里的某处疼了一下,一手抓着猪板油,一手握着菜刀傻坐着,直到他们走出我的视线才回过神。她到底生了什么病呢?以后都站不起来了吗?问谁去呢,没人能给我答案。
父亲这阵子总说不舒服,今天说头疼,明天说腿疼,领他去了好几次医院,也没检查出什么,连药都没开。可能钱花出去了,父亲就觉得放心了,这几天不再说难受,食欲也大增。老婆说父亲就是娇气,有点毛病就怕得要命。我知道父亲总是小题大做,但老婆那不善的语气还是让我不舒服。
这几天生意出奇地好,每天回家都很晚,尤其是今天,我从店铺出来时,天都黑了。一打开家门,老婆的鼾声就传入耳朵,我瞄了一眼厨房,饭桌上空空如也,老婆没做饭。每天这个时候,父亲都在看电视,还把音量调得很大,今天屋子却安静得很。去父亲房间看看,没有人,再去厕所,也没有人,我急了。开着车找到半夜,才在两公里外的公园找到父亲。父亲嗫嚅着:“我就想下楼溜达溜达,谁知道就走丢了。”
父亲的存折又找不到了,嚷嚷着被老婆拿去了,偏赶上老婆心情不好,两人就吵了几句,父亲则趁老婆睡觉,偷偷出了门。把父亲领回家,我看到老婆眼里有些许歉意,便忍住了,没跟她吵架。我边做饭边在心里骂了句:“这他妈是什么日子?”骂谁呢?我能有资格骂谁呢?骂老天爷吧,谁让他不长眼。
晚上我跟老婆说:“我搬出去吧,房子给你,咱俩离婚也行,分居也行。”老婆愣了一下,转身抽泣起来。我心里也不好受,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依然是一事无成,还让身边的人跟着受罪。我只想过一份简简单单、安安静静的生活,我只想让父亲晚年过得好一点,咋就这么难?
我开始在外面找房子,小城不大,物价却高得很,想找一处便宜房子太不容易。半个月后,儿子回来了,是请假回来的。我们都没提离婚的事,这是父子间的默契吧。我做了四个菜,儿子拿出一瓶白酒说:“爸,咱俩喝点酒吧,还没跟你喝过酒呢。”我还真不知道儿子的酒量,一边喝酒一边和他唠嗑,说的都是他小时候的事,说我母亲怎么哄他睡觉,说我父亲领他去山上打鸟。不知不觉,一瓶酒见底,儿子醉了。我不让他再喝,他摇摇晃晃地拿来一瓶啤酒,还要喝。举起酒杯,儿子“哇”的一声哭出来:“爸,我想奶奶了。”我也哭了,我是真想母亲了,那些无眠的夜晚,我都会思念她,也偷偷哭过。母亲在时,我从未觉得生活如此艰难,母亲走后,我再也没笑过。母亲走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爱我了。
儿子说:“爸,我知道这事儿是我妈做得不对,她可能从小没有得到那么多爱,就不懂得付出,你别怪她。”我摆摆手,不想说这些。“爸,你别着急,我毕业就能赚钱了,我跟你一起养家。”儿子急切说道。儿子是个懂事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没让我操过心,这些年老婆和父亲之间的矛盾,一直是他从中调和。如今,他是我最大的安慰了。
我终是没搬出去,也没离婚。
六
男人又用轮椅推着她出门了,他们在不远处新开的干果店门前停下来,应该是想逛一逛。店门前有两级高台阶,男人费了半天劲,也没把轮椅推上去。我想走过去帮忙,却见她慢慢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在男人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挪上台阶。她还能站起来,我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暗暗替她高兴。
九月,她上班了,没有坐轮椅。周末她和男人出门时还是会坐轮椅,她应该是不能长时间行走吧。
那天,卖瓜子的大哥拎着一袋瓜子来店里唠嗑。瞄了下手机,到她下班时间了,我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大哥,眼睛不停瞟向幼儿园门口。大门缓缓打开,几十个女人一起涌出来,叽叽喳喳热闹得很。我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她,她穿着绿色旗袍,袖口和领口镶着白色毛边,一只手里抱着个大袋子,另一只手还拎着个大兜子,都装得满满的。快到我店门口的时候,一个小孩儿从她旁边窜出来。她一闪身,抱着的袋子哗啦啦掉出一堆东西,胶带、一次性纸杯、彩纸,她忙放下大兜子去捡。有一卷透明胶骨碌碌滚到我们脚边,她追上来捡,蹲下身子那一刻,有风掀起她的旗袍裙角,露出了纤细的腿。大哥瞪圆了眼盯着她的腿看,喉咙里还发出猥琐的笑声,让人厌恶。她抬起头来,满是嗔怒地瞪了大哥一眼,迅速装好东西走了。大哥望着她的背影说:“还穿着那么厚的绒裤,没啥看头。”我心里很是不爽,她会不会以为我也是个登徒子?我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可真冤枉。接下来的几天,她上下班时间,我都特意躲在店铺里,不敢让她看到,怕引起她的反感。
小店开了一年,钱赚得不算多,但要比卖水果好些。下一年的房租涨了,我决定换个地方开店。我早早地在店门口贴上了店铺搬迁的消息,希望顾客知道,更希望她能知道。
搬家那天,我在新店摆好柜台已经四点了,眼看着到她下班时间了,便借口落了东西跑回旧店。从没仔细看过她的脸,今天我想好好看看,县城虽不大,但我应该不会再往这边来,以后很难再见到她了。
下班铃声响起,幼儿园门口又涌出一群谈笑风生的女人,里面没有她。我又仔细搜寻了一遍,还是没看到她的影子。忙着装修新店,我已经好多天没看到她。难道她又病了吗?想到这儿,我在心里呸呸了几声:“乌鸦嘴,想什么呢?咋不盼着人家好?”五点半了,依然没看到她的影子,老婆打电话催了我两次。我推说店门坏了,正在修理。“门咋还能坏呢?”老婆问。“搬东西时碰了一下,当时没注意,以为没事呢。”我含混地回答。“干点活就得要工钱。”老婆嘟囔了一句。放下电话,我决定再等半小时,我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企图以这种方式放空自己,但是不行,心里像长了野草一般,乱得很。
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见到她,我对自己说:“走吧,她今天可能没上班。”脚劝不了心,心也摧不动脚,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等下去。天色渐渐暗了,幼儿园的窗口有灯光射出来。我心动了一下,可能她真的在哦。
又过了二十分钟,她终于出现在大门口。昏黄的路灯为她和她的旗袍披上一层柔和的光晕,米色长旗袍,就是她第一次在我这买西瓜时穿的那件。她优雅地朝我走过来,我清楚地知道这是我的错觉,她当然不是朝我走来,她只是要路过我的店,路过我。她脚步轻快,看来心情不错。走到我对面,她往我店里瞄了一眼,又把目光移向我,嘴角自然地牵出一抹微笑,对我轻轻点了点头。我迎向她的目光,她眼里透出的是朋友间才有的熟络,她分明是认识我的,原来她一直都认识我。我仔细看了看她的脸,面色平和,眼神清澈,还是第一次在我这买西瓜时的样子。
唉,人老了可怜啊,吃不到嘴里,大小便不得到地方,尤其乡里没养老金的老人,难免被儿女嫌弃,主要嫌弃没钱。拜读大作,欣赏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