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迷人的广场舞(散文)
一
广场舞可谓家喻户晓,作为舞蹈的一种存在形式,和专业舞蹈不可媲美,但它更民间,更大众,这是社会发展的结果,也是时代的氛围造就。因为跳广场舞的人多为中老年女性,不是专业舞者,自然赏心悦目的不多,加上高分贝的音响过于扰民,在很长一段时间,遭人侧目,被社会抵触,闹出不少纷扰事件,一时之间,娱乐大众,也贻笑大方。
所有的美好都会消逝,所有的抵触也会冰消瓦解。时间有披荆斩棘的力量,无坚不摧,能改变一切,也能重新安排一切。曾经被人们不屑一顾的广场舞,最终被广泛理解,席卷城市乡村,获得广阔的生存空间,这是广场舞的强悍和魅力。
在我居住的小城,小区,公园,路边,凡有一片空地处,便有广场舞,就像在宋朝,有井水处,就有柳永词一般。广场舞已成为小城夜晚的一部分,夜是寂寞的,灯红酒绿赋予它癫狂和妖冶,广场舞则为它注入活泼的美感。当舞曲从夜色的重重包裹中升腾而起,气势如虹,跋扈地覆盖四周时,我觉得,夜晚的很多存在会因广场舞变得黯淡。
对于广场舞,很多年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带着排斥和审视的眼光,匆匆扫过,从不为它停住。如此心理来源媒体,广场舞背负的“不良”名声让我必须敬而远之,以此表明我可笑的“正义感”和自以为是的年轻。
终于还是接受了广场舞。
那年,琦炒股判断失误,所有积蓄付之东流,生活陷入窘境,于是断然辞职,和琦在徐厝开了一家小店,期待东山再起。房子出租,我们住在店里的二楼,那是仓库,也有卧室和厨房,卧室没有窗户,不见天日,厨房极为简约,蟑螂和老鼠猖狂,如入无人之境,居住环境和家里有天壤之别,住了数年,心情压抑到极点,感觉自己如炸药,随时会轰然炸响,好在家人体谅,始终包容。心情极需一个释放的出口,于是投入写文中,那时的文字充满兵刃之气,寒光闪闪,却自以为是犀利。写文还不够排解郁闷情绪,偶然间发现了广场舞的好。那时广场舞已雄赳赳地挺立于大地之上,彼时韶华已过,逼近中年,可以名正言顺地跳广场舞了。其实骨子里一直热爱跳舞,只因广场舞的异军突起,致使舞厅相继关闭,交谊舞慢慢被人冷落。广场舞,是补偿,也是慰藉。
同乡引荐,最初在一家酒吧的停车场跳,需走十五分钟,酒吧晚上十点后才有客人来,酒吧老板大发慈悲,让大家跳一个小时。停车场挨着马路,尾气汹涌,噪音激烈。有时客人来得早,停了小车,剩下的空间寥寥,人们只好如木桩似的把自己楔入车与车的空隙里,有的干脆站到人行道上,如此不免与行人、电动车发生小小的肢体摩擦。条件艰难,人们还是跳得那么火热,无怨无悔。
坚持在此,只因欣赏舞队的领舞眉老师。她将近七十,看起来不过五十多岁,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身材很苗条,背影如少女,舞姿柔美,优雅。她记忆力好,能记二百多支舞,十天不重复,很有新鲜感。这是上苍对她的厚爱,也是她自我修炼的结果。这样一个女子,年轻时该是怎样迷人,可惜命运对她并不特别眷顾,千疮百孔都隐藏在生活的深处,但她坚韧如钢,从容行走,在广场舞里找到了精神的支撑。
二
因为嫌路远,跳了三个月,决定在附近的华美广场跳。这是一个新建的广场,一半做停车场,一半做口袋公园。领舞的老师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姐,舞姿和眉老师无法相比,脾气也火爆,但是人气却旺,有五六十人,大家都理解教别人跳舞的辛苦,并不计较。只是除了更新的新舞,每天都是跳相同的舞,有点单调。大姐有她的想法,担心新来的跟不上。没有完美的人和事,包括一个广场舞队,但是我也从中获得一份快乐和满足。若是雨天,不能去跳广场舞,就会烦躁,失落,仿佛快乐被绵绵的雨水给冲走。老盼着天黑,黑夜变成一种致命的吸引,一份巨大的诱惑。有时忙,没有时间去跳,做事老走神,容易出错。广场舞是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我的身心,我却甘之如饴。
因为劳累,以及其他原因,转让了店面,陡然轻松,如甩掉一个重负。我们决定离开厦门,回琦老家——岩溪,休息一年。店是一根线,曾经连接着我们和外界,如今店不在,意味着过去的生活方式被掐断,包括晚上的广场舞,和那些舞,舞友都那么熟悉,如今要离开,内心颇为不舍。但是离别注定是人生的常态,有什么可以永恒呢,唯有日月星辰,天空大地才能永恒吧。
广场舞是无处不在的,岩溪的清晨、黄昏和夜晚也有人在跳广场舞,把小镇撩拨得喧嚣而生动。
我喜欢黄昏去跳,我觉得黄昏是良辰,赋予人间以婉约和深邃的味道。跳舞的地方在河边的广场上,河水叮咚,花木摇曳,芳草依依,芦苇在河堤的石缝里郎朗舒展,可谓良辰美景。在这样的环境下跳广场舞,心易跌入甜美的境地,关于水的想象自动袭来,不乏灵性与风致。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千年前的水边,在诗经里是永恒的浪漫。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孔子发出的旷世浩叹与哲思,惠及千秋。钟子期遇伯牙,成就高山流水的绝唱,让水风华绝代。水边曾站着一个叫阿狄丽娜的少女,她想必有着清纯的容颜和窈窕的身姿,她给理查德?克莱德曼提供了创作的灵感。如今,水边是广场舞,我认为水若要与舞蹈相遇,最好是古典舞,由一个穿着白衣的清丽女子来舞,水边还该有数株桃树,满树桃花,如霞如锦,清风徐来,桃花片片飘,流水,佳人,桃花,那才是一幅最惊艳最和谐的画面。但是水,却与广场舞相遇了,水有出世之姿,广场舞是入世之态;水演绎静,广场舞呈现着动,注定是一场撞击,终究相融。黄昏下,水边的广场舞,成为岩溪的一道风景线,没有佳人,没有桃花,却有世俗的亲切,民间的力量。
一直跳到月亮出来,昏暗的路灯让月光凸显。月下的河更显浩渺和迷离,四周静静的,舞曲裹挟着晚风在河面上飘来晃去。跳舞的大姐们脸上有沧桑,因为月光的笼罩,显出几分年轻,并不动人的舞姿也添了几分味道。
跳完,不急归家,坐在草地上,对着流水和月亮,闲话家常。月光亮洒洒地流泻在河面上,把小河勾勒得韵致横呈。那一年,小河,月光和广场舞,让无数个黄昏变得清新而饱满,在记忆里鲜艳着。
三
一年后,重回小城开店,与岩溪,与水边的广场舞告别,生命再一次演绎离别,何处再觅如此佳境,真是怅然。
广场舞已成为日子的一部分,安定下来,我穿行在夜色中,在附近的广场舞队中寻寻觅觅。李易安的寻寻觅觅,有命运给予的重击,有独守空闺的寂寥,我的寻寻觅觅,是为生活加一枚彩色的砝码,为中年时光赋予一份落花流水的闲情。最终锁定傅老师的舞队,一见倾心。傅老师在公园免费教别人跳广场舞已有十五年,一百多个队员,是这一带规模最大的广场舞队,这是她苦心经营的结果。傅老师不算漂亮,但舞姿优美大方,教舞很认真,很有耐心。她真诚对待每一个队员,是一个优秀的广场舞老师。
逢到跳舞时间,暗暗激动,赶紧换上运动装,踏着月色和灯光,向公园走去。每次走在公园湖边的那条小径时,很是惬意,小径上有数棵羊蹄甲花树,四季开不败,不断地开,纷纷地落,地上总是被紫色的花铺满,甚为绮丽。几株翠竹与湖相望,四季都绿得可人,月儿隐约在竹从中,风姿绰约。进入公园的广场,舞友相继而来,接着傅老师也来了,开始跳舞。
傅老师对我颇为厚爱,最初,我站在最后一排,一个月后傅老师在人群中发现了我,把我安插在第二排。在我熟悉所有的舞后,又把我安插于第一排中间。
自从站在这个位置,跳广场舞动力倍增,成为一种纯粹的享受。
月亮在天,灯光在前,在铿锵和柔情的舞曲里,倦怠的身体被唤醒,蓬勃的力量在血液里涌动,激情随着舞曲奔赴巅峰。每一支舞的细节在手的摇曳中,脚的踢踏里细致呈现,快乐裹挟着舞曲进入精神的领域。晃动的人影,孩童的喧哗,远处车灯的摇晃都变得虚幻和朦胧。傅老师的背影是夜空下最耀眼的存在,她的每一个动作如行云,如流水,有唐诗的大气,也有宋词的温婉。
脑海里常因舞曲的风格而切换画面——藏族舞会把我带入辽阔的青藏高原,雪山在阳光下散发着冰冷的光,牦牛在草地上悠闲地晃荡,穿着艳丽服饰的藏族少妇在青稞地里忙碌着。蒙古舞会把我带入雄浑的大草原,壮实的蒙古男子骑着马,手持套马杆,在草原上驰骋,一座座蒙古包古朴庄严,在草原上如星子散落。古风舞则把我带入到古老的时代,赵飞燕在花团锦簇的莲舟上跳舞,轻盈如燕飞,绝美若凤舞;杨贵妃在绚丽的宫殿里跳霓裳羽衣舞,回眸之间,百媚尽生,一舞倾了城,再舞渔阳鼙鼓动地来。美妙的思绪与清淡的月色相融,最终消散于大地之下。脚下的这片土地古老而苍茫,豪迈而细腻,有过多少风花雪月的过往,以及才子佳人的传奇,狼藉满地与一抹繁华最终被岁月深藏,它一度沉静了太久,如今被一群广场舞大妈踏响,也许欢喜,也许怅惘。
一个小时的广场舞中,我在黑暗里,也在光芒中。总有数支舞是在傅老师的凝望中完成的,这是她的管理模式,她需要强化我们的记忆,如果她不在,舞队也能正常运行。她的目光有温柔,有鼓励,有赞赏。她是最好的观众,让我有了在舞台上表演的感觉,幸福如小珠子在心间哗啦啦地滚动。终于明白,为何中老年人那么痴迷广场舞。大多数人都是平凡的,如一粒渺小的尘埃,灰头土脸地在红尘里飘浮。广场舞就是她们人生的一个舞台,哪怕那么小,哪怕观众寥寥,却让她们得到表演的机会,获得他人的注目,注目下涌动着巨大的欢乐,这份欢乐像一个熨斗,可以烫平生活所有的褶皱。
生命里已经无法离开广场舞,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舞绝,它鲜明而灿烂,直接抵达灵魂。这两年老做有关跳舞的梦,有时会梦见自己站在岩溪的水边——满地月色,一袭青衣,一曲《美人吟》,跳着一支古风舞,水袖被我舞得惊涛骇浪,惊起一树鸟儿,水荡起层层涟漪,月儿躲进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