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桥的味道(散文)
五一那天,我又去探望病重的大姑父。本来开朗活泼,十分健谈的大姑父已经饱受病痛的折磨,不能坐立,口不能言。见到我只能抓住我的手,流下两行热泪。
出门后,我心情沉重,想起小时候和大姑父相处的情景,不觉驱车来到滦河大铁桥下。
一
大姑家在老站村,在村东北,有一条铁路跨越滦河,向东北蜿蜒而去。铁路桥分很多条,最北边已经废弃不用的我们称之为大铁桥。
老站村的名字也源于老火车站的意思,我小的时候,火车站已经搬到西面不远处的“大岗子”,被称为新站。我当年就是踏上新站的列车外出求学的。
滦县最大的集市也在老站,我小的时候,常跟父母赶集,累了经常到大姑家休息,吃中午饭。有时候父母赶集碰上心仪的东西,钱不够,也常找大姑父拆借。大姑父是村里的会计,知识渊博,他经常给我们讲老站过去的一些趣闻轶事。那时候,每次听到呜呜的汽笛声,哐啷哐啷的火车压铁轨的声音,我都会迅速地顺梯子爬上他家房顶上看冒着浓烟的黑色货运火车拉的都是什么货物,数一下客运绿皮火车有多少节。
那年,我大概七八岁,大姑父见我对火车痴迷,笑着对我说,走,我带你去看个够。和我同去的还有一个表哥,两个表弟。
当年我们一行和我现在立足的是同一个地方,这里是滦河西岸,横山脚下。这是滦河冲出燕山山脉的走后一道屏障,和对岸的武山相对。滦河过了这道关卡后,就变得舒缓,徜徉起来,形成宽阔的河面和一望无际的沙滩。相传康熙帝东巡驻跸滦河岸边,作诗云:“平沙漠漠接长河,天际浮云落照多。两岸苍山相竦峙,扁舟一棹任清波。”
四十年过去了,很多都改变了,南望研山新塔巍峨,北观大觉寺古刹壮丽,近处是宏大的仿古建筑群——滦州古城。但就我的脚下而言,几乎没有多大的变化,眼前一条清冽冽滦河玉带,自山间飘出,头顶是一条条铁路、公路跨河大桥。最让我感伤的还是最北面的那条废弃的大铁桥。
当年,大姑父带我们到桥下,指着偌大的桥墩对我们说,你们过去舔舔,告诉我这桥是什么味道?这话让我有点懵,桥?什么味道?不就是砂浆水泥吗?我看到我的表哥表弟们嬉笑着走到桥墩下,伸出舌头,真的去添桥墩。随后,这个说,是豆浆的回甘,那个说糯米的清香。我更懵了,瞅瞅这个,看看那个,表哥把我推到桥墩边,说,你尝尝就知道了。我先用手摸了摸光滑的表面,又用鼻子嗅了嗅,试探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冰冰凉凉,哪有什么味道?见我一脸疑惑,大姑父和表兄弟们都哄堂大笑。然后大姑父给我讲起了一段往事。
光绪十七年(1891年),清政府决定修建西起古冶,东至山海关的铁路,此路的关键节点就是要修一座跨越滦河的大铁桥,让天堑变通途。那时候的清政府羸弱,科技落后啊,先后找到了英、日、德公司进行测量、施工,均告失败。最后,他们把这个难题转嫁给了当年名不见经传,年仅32岁的中国工程师詹天佑。他重新选址,采用“压气沉箱法”,向下深挖26米,淘尽流沙,现出花岗岩基址,从而可以筑起桥墩。但另一个问题又摆在了面前,如何解决桥基条石的粘合问题。否则大水一冲,或者严冬结冻,26米高的桥墩就有垮掉的危险。
在大铁桥北不远处就是帝王行宫——偏凉汀。偏凉汀依山傍水,每年水上水下的工程都需要修缮,住着很多能工巧匠。其中就有三位掌握着用于水下垒石、和泥粘结的秘方。用其法水冲不散,结冻不碎,其粘如胶,俗称“万年牢”。詹天佑为人谦恭有礼,特向三位御匠请教“万年牢”的配方。但御匠也深知皇家的规矩,其秘方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儿,违者犯诛九族之罪。詹天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讲述民族大义,许以厚报,最终感动对方,讨得秘方,才让18根桥墩得以巍然屹立滦河的激流中。虽经过唐山大地震的洗礼,大铁桥岿然不倒,至今已有100多年的历史。而在1939年其上游修建的另一座大桥却在地震中轰然倒塌,至今水浅时仅见桥基。大铁桥是由中国人设计并施工的第一座铁路桥,在中国桥梁史上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詹天佑也一战成名,成为第一位加入“英国皇家工程学会”的中国人,也为他后来修建著名的京张铁路打下了基础。
据说,“万年牢”的配方里面有熟石灰、黄豆浆、糯米水、卤水和几味中药。那几位匠人也怕遭到追究,一起跳了滦河自杀了。他们失小义而重大节,永远值得后人铭记。
听完大姑父的讲述和表兄弟们七嘴八舌的补充,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大桥的味道是粮食的味道,也是中华民族自强的味道。想到这里,年过半百的我,情不自禁地扒开蒿草,往前跨上几步,来到桥墩下,用手轻轻抚摸它,仿佛一股豆浆、糯米的甘甜清香直冲我的鼻腔,我忍不住用舌头轻轻地去舔了一下桥墩。
二
在我小的时候,经常听到一个故事,当年日本鬼子把刑场设在滦河大桥西头。杀人都是把人五花大绑捆好,蒙上眼睛,面朝滦河跪下,刽子手手起刀落,一颗人头就掉进滦河里,身体被一脚踹下滦河。那天,被杀的抗日义士为99人,鬼子杀红了眼,恰好一个推车卖瓦罐的人路过此地,就把他也给杀了凑成100的整数。当时听得我毛骨悚然,知道了鬼子的凶残,对鬼子的恨也在幼小的心中扎下了根。
长大后,过年给大姑父拜年,在饭桌上和大姑父及他们同村人问起此事,他们是这样说的。当年,驻在老站的鬼子分南北两个大营,其中南大营驻200多人,北大营驻100多人。还有连日本人见了都恐惧的“阎王殿”——日本宪兵队8人。主要是负责铁路运输的安全和肃清滦州境内的反日力量。他们在敌占区推行“三光政策”和“治安强化政策”,惨死于此的人除了我党抗日组织人员,还有抗捐、抗强征民夫充当苦役者,一律被以“通共”论处。
老站当时虽比较繁华,地面较大,但没有地方可做监狱。但除了宿舍和厨房外仅剩1间审讯室和一个仅3平米、门高不过1米、无窗户的小“禁闭室”。凡是鬼子认为可以关押人的地方都占满,也容不下99人。鬼子讨伐抓来的人在这里刑讯逼供。一小部分经人保释,多数随时杀掉。一般是天天抓,随时杀害。鬼子杀人不眨眼,这里的鬼子更为突出,隔三差五就要杀一批。解放后,一次滦河涨水,成堆的尸骨被冲出,也证实杀人太多。据他们村当过伪警察的人交代,最多一次杀了20人,有一个卖柴禾的村民,恰巧路过此地被砍头丢了性命。这大概就是那个杀100人故事的来源。
那些年我曾一度怀疑滦河红鲤鱼的传说不是因为朱砂人和南蛮子在偏凉汀下拼杀,同归于尽,血水染成的,而是鬼子杀孽太重,黑鲤鱼吃人吃红了眼变成的。
但可见当年日本鬼子当年是何等残暴,不得人心。我小的时候经常听村里老人们讲鬼子“圈庄”和老百姓“跑反”的故事。最惨烈的是滦县潘家戴村(现属滦南县)惨案,全村男女老少1280几乎全部殒难,村庄被烧毁,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冀东村庄几乎村村有烈士,县县有烈士陵园。复仇的火焰在百姓胸中激荡,1938年夏天,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在冀东大地上打响了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第一枪——滦州“港北起义”。自此抗日烽火在冀东大地上熊熊燃烧。
我脚下的土地在当年浸染了无数英烈的鲜血,也定有那冲天的怒气、怨气把血泼洒在桥身、桥墩、桥基上。大姑父曾提到,一位被捆住手脚,即将被砍头的义士,突然暴起,用身子把一个鬼子撞下了滦河,使其丧命。我俯身查看,竟看到一簇簇杜鹃花正迎风绽放,开满山坡,开满河谷,它们开的那样热烈,鲜艳。我想,这正是烈士的鲜血染红了它们,也染红了冀东大地,染红了旗帜,染红了全中国。这是历史的纪念地,但这里没有墓碑,他们中的绝大部分甚至没有留下名字,甚至史料上也只有只言片语。这些人有本乡本土的,也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最终他们都把血撒在了滦河岸边的热土,和大铁桥融为一体,和滦河水一起和鸣。我用鹅卵石堆下三个小小的祭台,采下一大把杜鹃花分别放在上面,在每个祭台上插上点燃的三只香烟。自己也点上一颗,慢慢吸着,烟雾向滦河飘散。滦河水在两山之间激荡,打着大大小小的漩涡,飘着浮沫,像是呜咽着和我诉说着什么。
大铁桥的味道中带着丝丝血腥,也带着杜鹃花的清香。朝鲜有一首名歌《金达莱盛开的地方》,里面有一句歌词“……我的家在金达莱盛开的地方,山和水都和画中的一样,每当那燕归来冰雪消融,火红的花便开遍原野山岗……”金达莱就是杜鹃花,滦河就是我的鸭绿江。
三
大铁桥建好后的五十多年,中国一直在经历血雨腥风,英雄和草莽悉数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滦州这里在辛亥年成立北方军政府,和武昌起义南北呼应。革命者在大铁桥不远的火车站登车西去,准备“直犁虏庭”,可惜功败垂成;北伐军白崇禧部和奉系军阀张宗昌部沿滦河对峙,大铁桥就是主战场;“皇姑屯”事件后,张学良身负国耻家恨,在大觉寺盘桓11天,终于做出了“改旗易帜”的决定,大觉寺与大铁桥仅几百米,想必张学良曾多次在桥下凝望滔滔南去的滦河水,这条路现在就叫“学良路”;解放战争时期,东北解放后,国民党反动派西窜期间,炸毁了大铁桥3号桥墩和数段合计近百米长的钢轨。最后在我党领导下,组建了一支1400人的抢修队,用200多根枕木,搭木塔,做桥墩,奋战19个昼夜,终于通车……
在詹天佑大铁桥南侧新的铁路桥上,一列列火车在我的头顶呼啸而过,东西穿梭。距大铁桥建成(1894年)已经一百年多年了,弹指一挥间,换了人间。中国从积贫积弱任人宰割的旧中国,从一包洋火(火柴)、一根铁轨、一袋水泥都要进口,到建成全球唯一的全产业链工业大国,我们走过来了,实现了历史的跨越发展。我们已经可以把大桥建到高山峡谷、海湾险滩,当今世界上最雄伟的大桥几乎都在中国。我们深知任重而道远,我们的目标是星辰大海!
大铁桥就是我们民族不屈的象征,是活的历史,是深沉的讲述。您无论开车或是坐火车走京哈线往返关内外,都要途径滦河,都会和大铁桥擦肩而过,只要您细品,在风中,一定有大铁桥的味道,那是一种混合气息,有悲壮,有苍凉,有血腥,有豪迈,有不屈,最后都化作骄傲!
五一我带了父母和二叔二婶去唐山南湖看了无人机表演,如梦如幻变化的图案里就有百年的滦河大铁桥,也有现代的高铁——和谐号。唐山是中国最大的动车生产制造基地。根之所在,魂之所系,继往开来,前程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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