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齐鲁】锅里乾坤(小说)
郭乾坤从小调皮,给爷爷的烟荷包里掺辣椒面,爷爷咳出了血。给爸爸上衣口袋装苍耳,爸爸掏东西时犹如蛇咬,甩掉刺在指尖的苍耳对着血孔发呆。
“这孩子该上学了。”
六年级时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
郭乾坤一挥而就:
我的爸爸是个勺勺客,客气点说是厨子。在外点头哈腰,对谁都客气,回到家却面露不屑,常常说同行的坏话。谈到社会地位,成天标榜他是特级厨师。真要是特级厨师咋不给市长、省长做饭?我早都知道他在撒谎,只是不愿意戳穿他。得罪他很容易,叫一声“厨子”就够了,最少结仇三年。向他借钱也不难,只需赞他:“郭大厨,听说你最近又有新菜问世?一定很轰动吧?”放心张口,屡试不爽。平时见了我就劝:“儿呀,学厨吧,不后悔。”教育我就三句话:“遭年馑饿不死。”“想吃啥能吃啥。”“搭配食材是门艺术。”再不然就讲故事,胡吹什么祖宗十八代都是名厨。妄言先人给汉武帝压过饸络,给李世民烙过锅盔,就连姓郭都是慈禧太后给改的。据说老佛爷当年逃离京城来到西安后喝了我老老老爷煮的一锅菠菜汤,咂咂嘴,连说三个好,下旨赐银锅。老老老爷坚持说:不仅仅是赐锅,确实也给锅了。当时老佛爷只是指了指锅让他端走,转身时忽然听到老佛爷说:“老锅煮的菠菜汤不错。”就这样,在老老老爷的强力坚持下,人老八十辈好端端的姓就改了。要知道我们家以前可是姓赵的,天下第一姓!清朝衰败,我家跟进,先人何其糊涂乃尔!甘为奴仆,巴结权贵,先人何其——才疏学浅,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形容他了。解放后,如果我爸有骨气就把赵姓改回来,但他偏是个犟怂,就是不改。我责问他:“祖先姓赵,出过皇上的,多荣耀!改姓郭,怪不得祖宗八辈围着锅台转、代代都是厨子!”他回手就是一巴掌!用他天天挥刀的右手,右手啊!说什么:“改改改,改啥?就是这段传说,你爸我才有今天。”这就是我爸,一个没有真本事,只靠着祖先传说混迹于餐饮界的炉头。一句话:我鄙视他!
作文引起轰动。
全班笑了,有人笑出了眼泪。互相提醒:饭时勿读。全校笑了,认识不认识的对着郭乾坤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老子什么儿什么的。语文老师也笑了,但却隐匿内心感受,只赞他文笔流畅,敢说心里话。其他各门课老师就笑得神秘、放肆,讽刺意味极浓地说:满腹锦绣,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后来郭乾坤随手写了几首小诗,那都是寂寞无聊时随手拈来,直抒胸臆的。稿件投向校黑板报“学习园地”,有人拿着粉笔写在了右下角最不起眼的地方。三天后,几首小诗被粉笔擦抹去了,郭乾坤也忘得干干净净。有人惊喜发现,郭乾坤笔下感时伤怀的两首小诗却意外地被本市文联发行的中学生读物“小天才”刊登。这下不得了了,郭乾坤被赞为“神童”,不但成了全校的希望,甚至成了我们这个小区的名人。
外人惊叹:“少年成才,这是当代王勃、骆宾王啊!”
“走文化之路。”在我们小区这是全民呼声,只是更大的全民不知道他的存在罢了。
唯独家人不悦。郭大厨不再劝他学厨,舆论压力太大。“扼杀天才,”罪名也不小。只是夜深人静时就邹着眉头嘟囔:“确是天才,可惜自寻绝路。家传厨艺不学,好好的厨师不当、稳稳的铁饭碗不端,却愿意背着石头翻秦岭。”
郭乾坤后来还写了许多诗歌,当然也有散文,那都是他点灯熬油,搜索枯肠之作。投稿时踌躇满志,坐等天下轰动。他也指着这些诗啊散文啊加入作协呢。听人说只有成为作协会员,才是被社会承认的作家。遗憾的是字字珠玑的锦绣文章全都退稿了。郭乾坤诧异,叹一声:“千里马常在而伯乐难觅。”不生气不气馁,搁笔不写了。热心人鼓励:“低谷之后是高峰。接着写,不要辜负你的才华。”郭乾坤却心灰意懒,漫不经心地说:“我志不在此。”再追问下去,就有些不高兴:“当代没有李白也不可能有李白。上千万人写诗歌、散文,何人封神?罢了。”
郭大厨抓住机会再次劝道:“儿呀,学厨吧,不后悔。”郭乾坤只瞪了一眼,老爸就低头闭嘴。
高二时,学校组织野营,四十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钻进了秦岭。随行的还有一名学生灶做大锅饭的厨师。
“郭乾坤,你帮厨。”出于对郭家历史传统多少有些了解,老师做出了明智的决定。
郭乾坤气坏了。他最不愿别人提起郭家的祖传手艺,更不希望有人把自己和“厨子”这种伺候人的行当联系在一起。
老师是学生的“矮沿”,郭乾坤只能低头。情绪上脸,腹诽就犹如龙潭瀑布。熟知郭家历史也拜读过奇文“我的爸爸”的同学趁机起哄,呼朋唤友、挤眉弄眼。
“御厨操刀,我等有口福了。”
“先来碗汉武帝的饸络,再烙个唐太宗的锅盔。”
“敲黑板!必须有老佛爷喝过的菠菜汤!御赐银锅煮的!”一声更比一声高,一时间调侃之言不绝于耳。
郭乾坤大怒,想摔勺子走人,恰在此时,校厨捂着肚子跑了,边跑边回头喊:“小郭,我不行了,窜稀。你给咱顶着。”
郭乾坤暗喜:“吃一斗拉十升,不经过消化器官,我叫你们只走过场!让你们这些狗东西调侃我!”一时兴起,挥舞饭勺,仿着“西游记”道白:“妖怪,吃俺老郭一餐!”郭乾坤情绪高涨,二目如电,随手在旁边灌木丛下拔起三个蘑菇,也不知是否有毒,洗洗就切碎了。
说也奇怪,那些锅、碗、瓢、勺到了郭乾坤手里立刻挥洒自如,得心应手,使起来毫无生涩之感。有时候甚至大脑还没有想到,手中已经拿起了适当的食材、佐料。郭乾坤有些奇怪,更多的却是惊喜:“哪位祖先显灵了?”全然忘记了这是一锅报复之餐。
厨师回来了。当三菜一汤摆上桌时,四十多人全是惊讶之色!形色俱佳,香气四溢,人人面有喜色,个个食指大动。盛上碗吃一口,个个称奇,纷纷叫好。厨师不屑,尝一口菜、咂咂嘴,喝一口汤,口中回旋有声,继而沉思,两眼露出复杂神情,长叹一声,苦着脸说:“我以后要挨骂了,这么好的手艺跟谁学的?”郭乾坤想到毫无远大志向、一心只满足于做个特级炉头的父亲,顿时拉下了脸。
“奇怪,我从未跟老爸学过,咋能无师自通?”
“吓人。操作厨具,搭配食材,随手拈来如有神助;莫非先人真能显灵?”
郭大厨听说了这件事,高兴地几乎癫狂。老泪纵横,数度感叹:“郭家后继有人了。”父子见面,鼓起勇气还是那句话:“儿呀,学厨吧,不后悔。”
“你做梦!”郭乾坤不耐烦地说:“我那天是被逼的,谁知道被那个勺勺鬼附体了。此后再不会动锅、碗、瓢、勺!还有食材、还有调料、还有……”
郭乾坤实践了自己的诺言。郭大厨默默叹气,不再多言。
郭乾坤考上大学了,中医学院,中医学专业。郭大厨好是兴奋了一阵子。逢人就说:“好、好,药食同源。将来做厨师思路更宽。”
入学不久郭乾坤就后悔。第一次上课,他就觉得老师在讲厨艺,什么药理、药性、君臣、佐使,而且越听越觉得是郭大厨得意时津津乐道的各类食材、佐料之间的巧妙搭配和如何拿捏火候分寸的陈词滥调。更为糟糕的是:他始终分不清脉象所描述的平滑浮沉。三指搭脉槽,总觉得博博心跳就是入锅的花椒大料。
他想改专业,离烹饪越远越好。有人建议:哲学。那是离烹饪最远的学问。遗憾的是:中医学院没有哲学专业。郭乾坤查了资料:德国哲学全球之冠。此后毫不犹豫调整学习方向,中医学这门古老而深邃的知识被边缘化了,只在考试前恶补即可。重要的是学习德语。这不难,旁边外语学院就有补习班,德国院校承认的,学够八百学时、考试及格即可申请德国大学。
一年后,郭乾坤以高分成绩拿到了德语八百学时成绩单,回家后对郭大厨摊牌:“我要去留学。你准备钱。”
“留学?到外国学中医?”
“中医没意思,我要学哲学。对了,是去德国。”
三天后郭乾坤追问郭大厨:“钱准备的咋样了?”
郭大厨嗫嚅道:“问过你舅了。他说哲学啥都不生产,也不干活。一个人苶呆呆坐着冥思苦想,像和尚。想不出来,一辈子就过去了。想出来了,也就是几句话,写到纸上完事儿,天下的老百姓就没一个人理解,更没一个人在乎!你舅还说:真要学那东西,早晚饿死。”几番唏嘘,郭大厨老调重弹:“儿呀,学厨吧?不后悔,中医也行啊!谁人不吃饭?那个不生病?”
郭乾坤瞪了两眼。郭大厨就范。
飞了十三、四个小时,郭乾坤来到了心仪的法兰克福大学。
自由的环境,喜欢的专业,郭乾坤倒也并不虚度时光。
大三暑假前,骄阳当头,郭乾坤袒胸露腹正自小憩,朦胧中听见有同学提议:“全班聚餐,搞一个大型烧烤派对如何?”征询意见时,郭乾坤擦去嘴角的哈喇子,说他没兴趣。
李颖儿有兴趣。这姑娘祖上移民德国到她这儿已经是第五代了,虽为书香门第,到了德国只能靠经商为生。生意做大后,买了一片森林,圈起来一半做了养鸡场,据说法兰克福三分之一的鸡肉、鸡蛋有赖李家供应。李氏第一代移民立下规矩:凡我李家子孙,在家必须说汉语、读国文,过中国节日。所以,李颖儿和来自大陆的郭乾坤毫无交流障碍。两人同班。大二时,有一天正上课,李颖儿突然凑近郭乾坤耳语:“我嫁给你吧。”郭乾坤惊的当时就站了起来,盯着李颖儿瞧了足足两分钟,确定她不是开玩笑,这才缓缓坐下,捉手拢肩,耳鬓厮磨,低声说:“其实我注意你很久了。”此后,租房买家具,两人就在一起过起了小日子。
郭乾坤喜独处,李颖儿爱热闹。约定周六烧烤后,法国留学生皮埃尔不乏傲气却也满面不屑地说:“法国大餐享誉全球!只有法国菜才是顶级美味。其他国家的饮食不客气说都是垃圾食品。”
这家伙爱说大话,郭乾坤懒得理他。李颖儿不愿意,辩驳道:“全法兰克福只有两家法餐馆,中餐馆有三十多家;谁家饭好吃?”
“低档的自然是遍地开花。没文化、没品味的人是人类的大多数,迫于生活,吃饭只为果腹,所以,阳春白雪,曲高和寡。”这家伙中文很好。
“阳春白雪?茹毛饮血吧?”李颖儿不依不饶:“喝生水、吃生食,离了洋葱不会做饭,奢谈什么顶级美味?”
“总比你们中国人大油、大火地炒菜文明些,吃起来也放心。”
李颖儿急了:“那是火的艺术!孤陋寡闻。所谓法餐,只是摆盘而已,摆盘你们可比日本人差远了!世人皆知:中国菜色、香、味俱佳,法国菜靠吹而日本菜是看!是吧?”站在旁边看热闹的日本留学生贞子莫名其妙地被李颖儿拉进了争论旋涡。
“是的。我们日本菜确实是全世界最美观、最精致、也是最清淡健康的。我去过法国,侍应生端上来不是一大盘就是一大盆,小山一样,好吓人噢。蜗牛、牛蛙,还有蚯蚓,不能吃些正常食物吗?”
一旁看热闹的英国留学生赛蒙素以绅士自居,走近郭乾坤有意挑动:“郭,思辨是你的强项,难道没有下场的欲望?”郭乾坤毫无兴致,摆摆手,懒洋洋地说:“思辨,那是我在课堂上玩的把戏,属于学术范围。至于吵架,哦,争论,我不行,你也不行。”
“为什么?”
“男女争辩,败下阵的绝不会是女生,况且是两位。”
“人多就有理?”
“道理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情绪。”
众目睽睽,皮埃尔有些兴奋:“我们法国菜尽最大限度保存了食材的原味与营养。中国菜,还有你们日本菜,油火爆炒,反复加工,把这些重要的成分都破坏殆尽了!”李颖儿旋转眼球退后半步,不露声色地把C位让了出来。
果然,贞子生气了:“我们日本是世界上最长寿的国家,这就是吃的科学!你们法国人好好学吧!没资格和我们日本——和我们东方人谈美食!”
李颖儿补刀:“我承认法国食材种类繁多,也许不输于中国、日本。但你们的烹饪方式屈指可数,辜负了那些食材也不可能做出什么美味。当然,你们的厨师厉害,一定会端着食物站在客人面前笑眯眯地等着称赞。这一点,中日厨师都不是对手。”
语速加快了。当情绪的激烈程度刚刚达到高峰时,争论戛然而止。
皮埃尔败了,败的极为狼狈。他实在无法应付来自两个不同方向连珠炮似的攻击。争论一旦脱离逻辑,皮埃尔缜密的思维瞬间被带偏,雄辩的口才不再,张口结舌、语无伦次。
郭乾坤以先知先觉的口吻说:“呵呵,怎么样?”
“生动。”赛蒙不失时机地展示他英国人绅士的派头,拍拍手,引起大家注意:“我提议:周六的烧烤改为聚餐。既然中法不睦、东西不服,皮埃尔、李颖儿,届时你们各自展示自己的精湛厨艺,让全班同学以无记名投票方式决出胜负好吗?”
谁喊了一嗓子:“食神大赛?”
“中国电影,我们看过。”
忽然之间,人人都兴奋起来。一天之内,食神大赛的消息传遍法大。
李颖儿忧心忡忡:“用什么菜打败皮埃尔?”
“把你家的鸡抓二十只,宰杀好,记住:鸡杂不能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