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春】大意了(小说)
一
镇上有家洗脚房,两间门面,据说正规,不搞乱七八糟的事儿。马村长只往里边看了一眼就笑了。
“欲盖弥彰!一群花蝴蝶一样的小姑娘,短衣短裙,飞着桃花眼、扭着小蛮腰,这家店要是正规,我头朝下走路。”
他很奇怪:镇上能人众多,真的都相信?
“心照不宣,见怪不怪罢了。”马村长留恋地再看一眼,心里酸溜溜的:“世道如此:只要不出事,没人多管闲事儿。”
里边有人叫他:“老马,哎,老马!叫你呢!”
洗脚房里面的灯光柔和却并不明亮,骄阳当头,里外亮差太大,马村长伸了几次脖子才看清叫他的人。
“吴主任啊?你怎么?”
“少废话!过来,这儿这儿,坐我旁边,体验人间不一样的生活滋味。”
马村长稍加犹豫,瞬间换了一张“早有此意”的面孔,爽快进门。真皮沙发座椅搭着白靠垫儿,马村长识货:仅此一物,少说千元。毕竟是见多识广的村干部,他大方落座,左顾右盼。但也毕竟是第一次光顾异性服务的地方,人坐下了,心却忐忑。吴主任笑嘻嘻地对迎上来的姑娘说:“小琴,按二号标准服务。”那被称作小琴的姑娘微笑点头,转身去了里间,不大工夫两个小姑娘推着一辆微型车,脚步轻盈来到身边。马村长瞧那小车,不锈钢架子,极为精致。下层是水盆、上层是一个遮盖严密的托盘,全新,四个轮子依然散发着出厂时的橡胶味儿。俩女孩目光流盼、笑容甜美自然,不似敷衍也并无讨好之意。
“马哥,我们两姐妹为您服务。”话音刚落,一边一位,屈膝下跪,纤纤十指分别托起马村长粗大的脚踝,熟练而麻利地脱下了他的鞋子。马村长微惊,想制止,说不清什么原因话又咽在了肚子里。袜子脱掉了,一股强烈的脚臭气瞬间弥漫开来。吴主任慌不择“布,”抓起身边擦脚布就捂在了鼻子上。
最近忙,大夏天的,汗脚,十多天没洗脚了。其味浓郁厚重,马村长自己都受不了。那两个小姑娘仿佛失去了嗅觉,笑容依然,丝毫也没受到影响。马村长尴尬极了,正自慌乱,两只脚已被四个柔弱无骨的小手托脚掌攥脚踝地缓缓按下了水盆。他微微颤抖,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但感觉却是那样美妙舒坦。忽然想到婚后趣事,当初老婆给自己洗脚也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半年就麻木,老婆手也重了,洗也匆匆,着手时只是一种毫无美感的接触。再后来就自己洗了——也就不洗了。
水温极好。
一位姑娘拿走了他的鞋袜。“嫌我脚臭?”马村长微感不快。
另一位姑娘开始缓慢而轻柔地搓动他的大脚——那真是一双粗毛大骨头的脚。一种从未有过的洗脚体验瞬间化解了他的不快。他原本是想把鞋袜藏起来的,两个沙发之间有个缝隙。
鞋袜转移后吴主任就拿下了擦脚布。他一直在笑,不出声地笑。行家笑雏,没人能放弃这种先人一步、高人一头的精神享受。
“刘姥姥进大观园了。”马村长扫一眼装修不菲的洗脚房微笑自嘲,瞧见吴主任那再明白不过的笑容,半真半假地说:“瞧不起土里刨食的农民?股级的镇干部,喝茶看报落个清闲而已,你也算不上啥大人物。”吴主任并不着恼,反唇相讥:“你也算农民?住二百八十平米三层院落洋楼,我住八十平米三十层商品房。你家豪宅一气呵成,雕梁画栋。自建自用。我先交首付,两年后拿的钥匙,到手还是毛坯房。你前厅后院,遍栽奇花异草还摆着花鸟鱼虫。八十里外都能认出你家豪宅。我楼如孪生,户型雷同,常常走进楼道错开邻居家大门。你还‘土里刨食’?少废话,这次来镇上啥事?”
马村长嘿嘿两声,立刻皱起眉头。“还是农副产品精加工建厂那事儿。老镇长在时答应过的,让我放手去干。新来的镇长前怕狼、后怕虎,见面热情,说到建厂,总是‘脚步夯实、稳扎稳打’八字方针,缺少魄力。唉,两个多月了,也不知他啥意思。”
“新人新政策,别怪他。你们村的发展速度和发展规模太快、太大了。养鸡场、养牛场、养猪场;喷灌地、大棚菜、花卉园;还有工程队、运输队、演出队。你建了小学、建中学,建了图书馆又建科研站。更离谱的是:你收缴村民全部土地搞什么全村统筹、工资养老制。你这是要在咱们镇建立共产主义农庄啊!如此迅猛势头,新来的领导哪能不担心!总的有个深入了解和适应过程吧?千里马也要吃草、饮水、休息,缓一缓,搞个‘回头望’啥的,对你们村来说也许不是坏事。”
“这就怪了,发展农村经济,作为领导不应支持吗?为什么犹豫不决,压着不批?这不是打击人的积极性吗?难道、难道他有别的想法?”
“少胡说!新来的镇长绝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吴主任放缓语调正色道:“作为一村之长,你的想法也许没错。但全镇一盘棋,领导想问题必须全面而深远。比如:其他村如何借鉴仿效?这不是小事儿。你跑在前边就是旗杆,无数双眼睛盯着呢,跑得太快,绳断了怎么办?就算绳子不断,大环境出现问题那是社会全覆盖,你怎么应对?你又不是神仙。一旦出现经营不善、市场变化或是决策失误——只要出现一个问题,势必造成全村,甚至全镇灾难!天大、地大的摊子,届时怎么收场?你想过没有?”
“所以我才要开拓各种不同类型的发展渠道,这样才不至于出现一损俱损的局面。再说,我们村绝不会出现资金问题——绳断不了。”
吴主任目光如刀,疑虑再三,犹犹豫豫,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老马,上述问题只是领导担心的一个方面。认识你二十多年了,说句不该说的话,其实,嗯,其实领导真正担心的是别的事、不便明言的问题。”
马村长陡然变色,打个激灵,瞪起双眼:“什么问题?”
吴主任笑了:“看把你吓的。马村长一身正气两袖清风那是有口皆碑!放心,不是你的个人问题。”
马村长更加紧张了。
“你们村在发展经济的过程中,开口高大全、诸事追求完美,资金投入庞大惊人。有人替你们算过一笔账,投入与产出严重失衡,不成比例——”
马村长心事重重地离开了洗脚房。尽管洗脚小姑娘笑容依旧、尽管她手法令人陶醉,马村长再也没有快感了。甚至当洗脚房的小妹妹为他穿上洗净、烘干、尤带温热的鞋袜时,他也忘了说声谢谢。
二
进村前迎面碰见村小赵校长。平时四平八稳学究气十足的一校之长,此刻骑着一辆自行车发疯似的赶路。两人打个照面,赵校长一个急刹慌忙跳下,如释重负地大声喊道:“你可回来了!电话关机,咋回事儿?”
“去见镇长了,见领导哪能不关机?说,啥事儿?”
赵校长一番话惊得马村长呆若木鸡。
本村北塬上新建村医院的工地挖出一座古墓,规模不是很大,但里边有些东西却弥足珍贵:一整套青铜刻板。雕刻精美的青铜方盒分上下两块,16:9的黄金比例,相互扣合厚度不足五公分。内藏六十四块青铜小板,长方形。每块板上都刻有一个卦象、卦名,还配有神秘图案。高浮雕,是极为难得的文物。当时在这儿干活的都是马村人,青铜刻板露面,村民发一声喊,惊叹之余,一组组长狗娃带头哄抢。赵校长得到消息后急忙赶到工地,眼前只有一个深坑了。赶回学校他马上给市文物局打电话,文物局姬局长接电话时激动地语不成句,没听完就慌了,当即断言:这东西世上只能有一套,其价值难以估量,应属国家特级文物。放下电话后,文物局全体出动,请示了公安胡局长,带着宋科长和两个民警一同前往。然而到马村后收效不佳。苦口婆心也只收上来三十块小板,所幸盒底与盒盖因其形体较大不易掩藏,在村民移祸东墙、相互揭发下藏匿人只能上交,其余三十四个卦板仍在马村村民手中。这些人说啥不交,理由振振有词:马村地里的东西天示下归马村人拥有。
狗娃挥舞着拳头咆哮:“我的东西咋能给你?!”
马村长一路皱着眉头。
见面后宋科长安慰道:“马村长,你要不方便出面,我采取措施。”
“下硬手?”马村长横他一眼:“那是我乡党!不是先人就是后人!好言相劝吧,你们先试试。”
“那你?”
“我有更重要的事。”看到众人不解的目光,马村长含糊其辞地说:“找会计有点事儿。不耽搁,也就十多分钟。”
文物局姬局长、宋科长调整策略伙同两个民警红白脸齐唱,又收上来二十件。村民不是怕他们,实在是不愿意与他们这些吃官饭、穿制服的人纠缠——除美观外,也并不觉得手中的铜片片有多大价值。
还有十四件难以收回。其中十三件有下落,一件下落不明。
马村长脚步匆匆赶到村委会,看到的是一众神色沮丧的收缴人员。
“东西在哪儿?”
姬局长慌忙捂住眼前的文物保管箱。
马村长鄙夷地看他一眼:“打开!”
姬局长很不情愿:“这不是‘东西’,是极其珍贵的文物。汗手不要乱动。那些村民不把文物当回事,拿来捏去,不带手套,还抛来抛去,这对文物是有极大伤害的。”
“拿着鸡毛当令箭。”马村长骂道。“我不见东西咋给你要回来?给我个假东西咋办?看个铜片片还戴手套?啥青铜器我没见过!”
姬局长示意宋科长关注此事,宋科长装聋作哑并不答话。
马村长催促道:“快打开,我事多。”
极度失望又无可奈何的姬局长正而重之地戴上白手套,极为小心而缓慢打开铝合金包角的保管箱,箱盖翻开,马村长吃一惊,一声惊叫:“咦——”心灵颤动,他被雕刻精美的青铜盒盖震撼住了。
他是见过世面的,尤其是青铜器。
姬局长两手微颤,端起青铜盒盖,露出整齐摆放的青铜卦片。马村长伸大手抓起一把,目露精光,啧啧称奇,哗啦啦随意在手中翻看。姬局长倒抽一口冷气,变颜变色,伸手要抢,终是担心损坏文物,高叫一声:“轻点!”嘴里丝丝有声,吸不尽的凉气。
青铜片色微黑而有光泽,五毫米厚,四六见方。有卦象、有卦名还有配图。刀工细腻、刻画极致,看一眼难舍难分。
“就这东西?”马村长手一松,手中青铜卦片哗啦啦落进青铜盒内。姬局长几近窒息!一肘子撞开马村长,依据卦序,一一排拢,轻轻托起青铜盒盖,扣好后三次检查,确认无误,这才长出一口气。
“我真想杀了你!这每一片都比兵马俑珍贵。”
“吹牛吧。”马村长微微一笑:“把名单给我。”
赵校长默默递上名单。马村长看过名单,目光扫过身旁诸人,认真说道:“我的村民,你们一会儿都得听我的。”
宋科长及时提醒:“文明收缴,不能违法。”
姬局长点头称是:“这样对保护文物有利。”
马村长沉下脸,责问道:“说那些铜片片比兵马俑珍贵的是你,你还想不想要?”他转头问宋科长:“村民坚持不交你咋办?完不成任务,你有啥脸回去见胡局长?”
宋科长毫不退让:“那也不能动手!”
“看来这些文物并不珍贵,完不成任务也无所谓。”马村长讥讽道:“我生于斯、长于斯,四十多年了,是你俩了解农民还是我了解他们?农民胆小、贪利,目光短浅。所谓:‘夹瓤核桃,天生砸着吃的东西!’你们那办法,在城里行,在这儿就得简单粗暴,当然还不能少了恐吓。你俩要同意,现在就走。要不同意,自己拿主意。收缴不上来可别怪我——我更不愿得罪乡亲。”
姬局长有些心动,却也格外吃惊:“你咋能这样评价农民?”
“我还没评价你们城里人呢!虚伪、爱面子,争名逐利、不说真话!”
姬局长怯了马村长气势,不再言语,但宋科长仍不点头。
马村长瞧着他紧张的劲儿笑了,轻描淡写地说:“不见得就一定动粗。但恐吓必不可少,这是我的底线——你打个小配合就行。”宋科长绷紧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
“由东往西,挨家挨户征收。你——”他指着姬局长,“一块去。”
姬局长双臂箍着文物箱,其形态像极了叫花子护隔夜饭。极不情愿地说:“我要守护这些文物呢!”
“没见过世面。”马村长指着赵校长;“交给他。”
姬局长虽不舍却也拗不过马村长,终是不放心,留恋再三,婆婆妈妈反复向赵校长交代保全措施。
赵校长笑道:“我把它锁进身旁这个保险柜,钥匙你拿走,如何?”
“这样好这样好,那你不要离开这个房间、千万不要离开!头可断、血可流……”
“国家文物不能丢。”赵校长一句话惹得所有人都笑了。
宋科长难得开口:“我留一个民警在此看守。”
姬局长带路、马村长护驾,身后还跟着警察,收缴行动倒也顺利。只是在遇到态度强硬拒不上交的人时,马村长态度大变,指着身后警察直接威胁:“我是陪他们专程来抓人的。私藏国家重要文物,抄家罚款,判三到五年有期徒刑。警官,看啥呢?上铐子!”民警看宋科长,宋科长厉声喝道:“国家特级文物,杀头的罪,看啥?上铐子!”那民警跟随宋科长多年,见宋科长挤眉弄眼,心领神会,作势掏手铐,但那手铐似乎被什么东西挂住了,民警急的满头汗,就是摘不下来。宋科长见状,骂一句:“较劲处拉稀!一遇到重大案件你就紧张;又不杀你的头。”跨一步上前帮忙。家人见状大惊,哇哇吵闹:“为个铜片片就抓人,还要杀人,啥怂道理?等等,把东西还你!”姬局长抢在马村长之前尾随进屋,不大功夫就笑嘻嘻地出来了。马村长语重心长地对交出青铜卦片的村民说:“你把自己救了。不要怪我,实在是事情太大了。听说过吗?临潼一个农民砍了个兵马俑的头,后来被枪毙了。据说你们手里的这铜片片比兵马俑还珍贵呢!”见村民半信半疑,马村长警告:“东西虽然还了但事没了。大罪可免,但处罚是逃不掉的!”收缴完十三块卦片,马村长回家睡觉了。但那些受过他威胁的交出文物的人家却是终日担惊受怕,深怕那一天再有人找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