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刻骨铭心的面条(散文)
一
作为江西人,虽然对江西米粉爱得死心塌地,但也喜欢吃面,吃过五湖四海的面,厦门的沙茶面,莆田的卤面,武汉的热干面,西北的拉面、刀削面,广州的云吞面,北京的炸酱面等。一碗碗面,携带着一个个城市的痕迹和气息,风姿各异,有着属于自己的滋味,给予我舌尖以新鲜和美妙,但是最触动我心灵的却是大学同学君君煮的一碗面。
高中毕业,我没有考上大学,竟然毫不伤心,甚至一丝失落全无。那时年少,还很懵懂,不知高考对于人生的意义,对命运的影响。父亲不顾母亲反对,坚决要把我送入南昌一所民办大学读书,这所大学为两年制,毕业后介绍到广东私企做白领,当然成绩要优秀,所以学费不菲。母亲最终妥协,掏空积蓄,四处借钱,期待我毕业后能拥有一份好工作,能出人头地,让她在亲戚朋友前有面子。
背负着父母的厚望,我走进这所大学。它分为很多学院,分布在南昌不同的区域。我所在的学院租用的是妇女干部学院的部分校舍。宿舍在五楼,教室在三楼。学院的对面就是如雷贯耳的江西大学,对于我这样一个与正规大学失之交臂的人而言,江西大学就如一颗璀璨的星星,美丽、遥远,我只能永远仰望,今生无法抵达。每次经过江西大学的门口,我会偷偷地往里瞄一下,无比羡慕,又深感自卑。
从家乡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刚开始很不适应,我自小内向而胆小,不管在哪里,包括在家里,都是如影般的存在,自然也不受人注意,我总是让自己沉入不着边际的想象里,自得其乐。这次读大学花了家里不少钱,兄弟姐妹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向我,让我的存在变得鲜明,不由惶恐,倍感压力,觉得自己似大海里的一叶小舟,茫然,无助,找不到归航的方向。
很庆幸,在这里认识了君君。
君君不仅是我的同班同学,还是舍友。更巧的是,她和我是老乡,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是同事,她的家就在我家前面的那栋楼房里,因为她刚搬来不久,所以我们不曾见过面。因为这些关系,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几乎形影不离。
君君比我大一岁,比同龄人显得更为成熟,坚强,为人处世落落大方,对人对事不乏见解,且善解人意。每天上完晚自习,我们喜欢在校园里漫步,那时,月在天边,晚风抚摸枝叶,风递来花香,我款款向她倾诉心中烦闷,她总是认真倾听,耐心地开导我,安慰我,慢慢地,我豁然开朗,性子变得活泼些,在宿舍,在课堂,开始积极发言。学校有活动,也会去参加,在活动中,我找到了自信和快乐。
二
在我的眼里,君君贴近完美。令人遗憾的是,君君的身体不好,容易胃疼,频繁吃药,令人心疼。这是苍天对君君的磨砺吗?食堂的饭偏硬,菜里没有什么油水,即便有荤菜,煮得也很粗放。这样的饭菜,对君君的肠胃而言,是考验,她需要吃绵软的饭菜,需要营养。于是君君便买了一个电磁杯,经常在宿舍煮点面条吃,放点瘦肉、猪肝和鸡蛋,补充营养。按照学校规定,为了安全,不允许学生在宿舍煮东西吃。因为君君的情况特殊,加上班主任为君君说情,学校才勉强同意。
因为要自己煮东西,逛菜市场便成为君君晨起的一种生活方式。菜市场在学校对面,穿过一条马路便到了。君君经常要我陪她一起去。我和君君在菜市场东瞧西看,看新鲜的菜蔬在晨光里生动着,看买菜的人们来来去去,感受到一份热闹的市井气息和生活味道。菜市场的走动让我们从学生的身份暂时蜕变,变成一个过日子的主妇。
君君左挑右选,很老练的样子。因为君君所需的份量很少,有的摊主不乐意卖,有两家摊主看我们是学生,觉得我们学生穷,又离乡背井的,不容易,才肯卖。肉摊的老板还帮君君把瘦肉和猪肝切好。那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看似粗犷,却有一颗柔软的心,让君君感受到在异乡的温暖。
我们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君君便在宿舍煮面。吃完回宿舍,看到君君把面条折短放进电磁杯里,电磁杯里的水刚开,电磁杯功率低,很慢的。君君再陆续放进瘦肉、豆腐、小青菜和猪油。猪油是君君从家里带来的,每个月君君都会回家,检查身体,复查开药,回来时会带一堆东西来,猪油、梅干菜烧肉、咸鸭蛋、调味品等。所以君君的抽屉不仅有书,还塞着瓶瓶罐罐,那是滋养君君的另一种药,它们以一种触目的姿势,经常撞入我的视野,让我五味杂陈。
君君煮面条的样子很娴熟,双手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轻轻地在电磁杯的上方摇曳。我想,将来谁娶到君君,一定是幸福的。面条煮好,宿舍被一股浓郁的香填满,那是猪肉、面条、鸡蛋和猪油混合而成的香,丰盈而张扬,让充满书香味的宿舍飘着人间烟火的气息,有家的味道。让我想家的感觉变得强烈,好怀念家里做的饭菜。
煮熟后,君君客气,总会让我们先尝一口,但我们不过意思一下,尝一根而已,就那么一小杯面条,要是放肆地尝,君君就没得吃。虽然只是尝了一根,可竟然难忘。除了因为君君的厨艺好,也是因为长期吃食堂,食堂的饭菜粗粝,哪及君君煮的面条细腻可口,那时多想痛快地吃上一碗君君煮的面条呀。
三
一次君君胃痛得厉害,请假回家修养几天,把她的电磁杯、调料以及半扎面条放在我这里,说我若在食堂没有吃饱,可以用她的杯子煮点面吃,并叮嘱我要小心,不要被值班老师发现。
周末,我买来两个鸡蛋和一小把青菜,打算中午煮面吃。我对煮面比较有经验,小学随父亲在抚州读书,父亲经常出差,家里只剩我一个人,我就煮面。我没有买肉,其实很想买,只是家里给我的生活费实在有限,那时家里日益拮据,花钱的地方太多,加上外婆瘫痪在床,请人照顾也得花钱。所以给我的生活费已是父母能承受的极限。于是我花钱如履薄冰,荤菜半个月才舍得吃一次,每次看到食堂有红烧肉,油光发亮,像一道光,灿烂了我的双眼,馋得我口水汹涌,真想打上一份,为了省钱,只好忍住。每次打饭只打二两,那时正在长身体,我每次可以吃三两的。除了必须的生活费外,什么也不敢买。有的条件好的女同学经常买零食吃,有的还买洗面奶,买漂亮衣服,这些,我想都不敢想。
那次买好食材,恰好老乡蓉蓉来找我玩,我便把买来的食材塞在抽屉里,和蓉蓉出门去了。回来已是晚上九点,我看到君君回来躺在床上,不由欢喜。君君大概累了,已入睡。
第二天我很早起床,大概前晚在外面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闹肚子,人有点乏力,没有胃口,早餐也没吃,就去了教室早读。同学们陆续来到,看得君君还没来,我担心她不舒服,准备回宿舍看一下。就在这时,我看到君君双手托着饭盒进入教室,把饭盒搁在我的桌上,对我说:“燕子,我问了宿舍的人,你没去食堂吃早餐,你买的食材,我就给你煮了,快吃吧。”其他的同学看到一片唏嘘,羡慕地说:“哇,你好幸福呀,还有人给你做早餐。”
揭开盖子,面条滚烫,香气缭绕。当时,眼睛有点湿润了,感到自己被春阳笼罩,被春花围绕,暖暖的,美美的。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如此受人重视,被人如此关爱过。曾经有外公和外婆疼我,只是外公很多年前已过世,他留给我的爱是惊鸿一现,让我怀念又莫名痛楚。外婆,虽疼我,但是表达的方式偏于激烈,让我感到更多的是怕。何况如今她自己尚且在痛苦的境地里纠结,已没有能力再关心我了。父母忙于生计,精力被劳碌的生活几乎榨尽,没有多余精力去关爱儿女。所以,君君端上的这碗面,对我而言,多么的宝贵。我仿佛看到外公站在我的面前,笑着对我说,燕子,快吃,你都瘦了,多吃点。那一瞬间,我的眼角被几滴泪覆盖。
那碗面,简单而隆重,质朴而奢华。面上铺着两个荷包蛋,白色的蛋白包裹着金黄的蛋黄,还有几片猪肝,碧绿的青菜和细碎的葱花,赏心悦目。我欢天喜地地吃了起来,吃得酣畅淋漓,忘记了自己是在教室里,忘记旁边还有同学。吃完,感到精神多了。
后来别的学院因为学生使用电磁杯引起火灾,学校再不让学生在宿舍煮东西吃。君君只好从此在食堂吃,我再也没有机会吃到君君煮的面条了。后来君君的身体越来越差,又患了耳鸣,听力严重下降,需要佩戴助听器,还常常头痛,甚至晕倒,但是君君默默忍受着,坚持到毕业,她说她一定要拿到毕业证。
四
大学毕业,我和君君相继到东莞石碣镇工作,工作地点相隔不远,周末我们经常相约去东莞玩。半年后,我因为一份自以为是的爱情,放弃了工作,决绝地奔赴湖北九宫山。那时,我把人生幻想成一幅诗意的画,我只想做画中人,携着一个人的手看月光与流水,看飞花与风烟,而那份爱情,可以盛放这些浪漫的幻想。
君君当时对我的选择并不赞成,但是也没有剧烈反对,她只是祝福我。到九宫山后,最初我们还保持书信联系,慢慢地,我写信,君君没有再回,我们因此断了联系。我在九宫山经常吃热干面,每次吃的时候就会想起君君做的那碗面,如烙印,深深嵌入我的记忆里,香气悠长,醉美了时光。
那年从九宫山灰头土脸地回到抚州,碰到君君怀孕,请假在娘家养胎。她的丈夫毕业于南昌大学,他们在大学相识,相恋,如今双双在广州,皆为外企高管,在广州买了房。和她相比,我自愧不已。她事业爱情双丰收,春风得意,而我山河动荡,满目萧瑟,落魄不堪。当时听父亲说她在家中,我一直不敢和她见面。最终还是去了,因为我真的很想她,特别惦记她。
彼此相见,万千感慨。我们有着不同的心境,她欢喜地等待做母亲,生活对她是一杯美酒。我呢,心里一片狼藉,在回忆和痛楚里苦苦挣扎。
当时我不想在抚州,那个小小的城市无法容纳我的忧伤,更无法装下我对生活燃起的梦想,我想去广州打工。在清静的山林待久了,我极度渴望喧嚣,渴望繁华,期待城市沸腾的气息埋葬我的过去,期待在热闹的人群里再次觅到值得托付一生的人。
向君君提出,她回广州我和她一起去。我以为君君会痛快地答应。我天真地以为虽然我们多年不见,但是我们的友情却一直纯美如初。但是她却一直避而不谈,言辞闪烁。
那一年,我们经常见面,但是交谈间总是言不由衷,我倍感怅惘,我知道我们的友情已难以抵达曾经,我们的心已相隔万水千山。开始一直不解,后来才理解了。她在职场打拼多年,所有的青涩和朴实已被波云诡谲的职场消耗殆尽,世事在她身上铸造了一份精明和世故。职场,可以容纳暗潮汹涌,容纳阴谋与算计,却容不下天真和单纯。对我,她多少是戒备的,毕竟数年未见,人心难测,这是她的聪明,也是她的成熟。而我,多年来处在一个深山里,虽是景区,但人世纷扰相对少,时光里更多的是清浅,所以我的思绪还停留在风花雪月的世界里,把世事和人心想得更为简单。这次我们带着大学时光的记忆再次相逢,也带来各自的经历和沧桑,她的人生曾被繁华和阴谋浸染过,我的心只被爱情的伤填充,我们都有自己的无奈。我最终释然,不再提出,不想再介入她的生活。
后来我去了厦门,我们彻底失去联系,但是对她的记忆从未枯萎,一直鲜艳如初。
我的生活也不能托付给别人,但我还是想和君君一起再煮一碗面。哪怕我就吃上一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