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浒湾的春天(散文)
一
春天,总是令人爱的,无论哪个地方的春天都很迷人,它安静又热闹,洋溢柔情,又蕴含气象。春天,是携带着禅意和风花雪月一起前行的。
在厦门这个南方城市,春天常常被我忽略,因为四季都在春天里,于是特别思念故乡浒湾的春天,因为春天只在春光里,不在四季里,难见,所以渴望。
浒湾的三月如二八少女,扭着腰肢盈盈而来,巷子的角角落落便开始浮动起隐隐春意。枣树、石榴树,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芽,浅浅的绿,柔柔又软软,让黯淡一冬的巷子变得明亮。当嫩芽变成嫩叶时,会看到毛毛虫的身影,它们在树干上慢慢地爬,爬得很费力,又很带劲,它要爬到叶子上,躺在那里舒服,那是毛毛虫最舒服的床。有的毛毛虫爬行技巧不行,不慎落到地上,被谁的脚一踩,一命呜呼。可怜的毛毛虫,还来不及享受春光,就这样走了。
不时有鸟飞来,欢快地栖息在树上,发出叽叽喳喳的声响,搅扰着浒湾人的春梦。鸟闷了一个冬季,看到春天,它高兴,还不允许它叫几声吗。
蚯蚓在树下的泥地里躁动着,爬来爬去,如浪起伏,被眼尖的妇人瞅见,扒开泥,露出蚯蚓灵巧的身姿,妇人用筷子麻利夹起。蚯蚓,就这样成了小鸡们丰盛的晚餐。在浒湾人的眼里,蚯蚓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喂养小鸡,这是它的宿命。即便是人,都无法逃脱宿命的安排,何况一只小小的蚯蚓。
春雨来得勤,细细的,密密的,千丝万缕,不急不缓地落在瓦上、青石板上、树上。春雨眷恋这片土地,不舍分离,从早下到晚,如歌如泣。春雨是春姑娘的泪吧,她想必在思念相隔天涯的情郎,否则何以有如此多的泪。春雨嘀嗒,嘀嗒,如小夜曲,缠缠绵绵,从檐下淅淅沥沥地滴下,滴在门前的水桶里,叮咚,溅起曼妙的小水花,绽开,消失,春雨在水桶里编织着梦想和童话。
雨季里,若逢小雨,人们照例出行。男人带上斗笠,穿着蓑衣,赶往田地。年老的妇人打上油布伞,背着箩筐,去菜园。少妇披着雨衣,提着一桶脏衣服去河边洗衣,雨天,孩子的衣服老是弄脏,一天一身,不及时洗,就没有衣服换了,洗完,放在灶火旁烘干。若逢大雨,巷子里变得很安静,连猫狗都不爱乱窜,趴在门槛上,眼睛半开半闭。女人们坐着门边补衣服,纳鞋底;男人们没事干,躺着床上,四平八稳地睡大觉,睡到老婆嚷嚷吃饭才起床。不上学的孩子坐在家里,无聊地从厨房跑到厅堂,来来去去,溅起蒙蒙的灰尘。老人们最得趣,三五个聚在我家的厨房,和外婆一起打铜钱牌,外婆若是赢了几个小钱,心情好,就会打发二哥去买几颗糖,分给我们兄妹吃,甜甜我们的嘴。
二
浒湾春天的清晨,是被栀子花的香唤醒的。那时,炊烟撩拨着春风,绿叶勾引着蝴蝶,有妇人的声音响彻在巷子里,“栀子花了,又香又美的栀子花了,快来买了。”声音高亢、细长而质朴,似一曲西北的信天游。
卖栀子花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挽着发髻,穿着月白色的对襟毛衣,和栀子花的颜色有几分相似。她挎着一个竹筐,里面堆满了栀子花。一篮子的栀子花,很白很白,仿佛打捞了整个春天的柔情,又似盛放着一篮子的月光,寂寞,旷远而幽深,如梦还如幻。花瓣有着绸缎般的触感,上面沾着露水,散发着矜持的香,引得蝴蝶翩跹而来,围着妇人飞,围着栀子花飞,那个妇人好像也变成了一朵栀子花。
女人们围着妇人,各买两三枝,别在鬓发间。因了鬓边的一枝栀子花,便是最粗犷的妇人,言语行动间也变得旖旎起来;最羞涩的少妇,走路也会仰着脸。有的女人把栀子花放在衣橱里,漂在水盆中,熏衣,熏屋。那段时间,浒湾似泡在栀子花的香气里。
如今回忆浒湾的春天,栀子花总是以一种最动人的姿态呈现,内心瞬间变得柔软,旧时光的美好优美袭来。栀子花只属于春天,愿意为春天倾尽一世柔情。
有时纳闷:为什么浒湾的女人那么钟情栀子花,白色的花别于发间,在平常的日子里似有不妥。但每个地方都有各自的生活习俗和审美情趣,没有固定的标准。我思忖:源于栀子花的美感和香气,大气而低调,让浒湾女人觉得舒服,做人做花都是如此,这是最好的状态。还有栀子花质朴的生存情态更贴近民间,贴近浒湾安宁的生活氛围。栀子花的洁白代表纯洁,纯美,这是美的最高境界,寄托着浒湾女人对美的追求和向往,让她们暂时从清苦的日子里抽离而出,进入一个诗意芬芳的世界。每个人的生活都需要慰藉,一朵花,一棵草,一块石头,一杯茶,一盏酒,都可以给人以滋养和愉悦。
映山红在春天处处可见,在山间,在旷野,在堤边,层层叠叠,每一朵都是昂扬的样子,倔强地守护着自己身下那片小小的土地,对着阳光,对着天空,对着春雨和春风,潇洒而坚韧。鲜红的颜色,很耀眼,红得像过年燃烧的烛火,像丰满的旧时光,像新娘脸上的胭脂。
少女们喜欢映山红,袅袅出现于山野,堤边,摘来一朵朵。捣碎,用来染指甲,那时,指甲油还没有走进浒湾,映山红担当染色之责,更为天然,少女染红的指甲散发着映山红的香气。有的少女爱把映山红瓣瓣撕下,坐于树下,双手轻拍,边拍边唱山歌。那是一幅迷人的画面,韵如诗,美如画。花瓣在少女的掌心间飘荡,落于地上,最后零落成泥,与树永恒地依偎,在树的怀里做着甜美的梦。
映山红在浒湾春天里的存在是鲜明的,豪迈的,气势惊涛骇浪,铺展着它对春天的滚滚爱恋,刻骨相思。当四月溜走,映山红便芳踪难觅,它的盛放仿佛就是为了等待春天,它的存在只是因为春天在这里。
三
如果说栀子花与映山红构筑了浒湾自然的春天,那么韭菜与荠菜则打造了浒湾舌尖上的春天。
每一场春雨都把韭菜滋养得千娇百媚。一丛丛韭菜,生存于大地之上,像柔韧的青草,像绿透的禾苗,修长而纤细,被浒湾人极尽宠爱。
春天,外婆频频去菜园,多半为韭菜,挎着竹篮,里面搁着一把半月形的小镰刀。外婆临走时,总会对我们说一声,去地里割韭菜了。浒湾人把摘韭菜叫“割韭菜”,一个“割”字,多么生动,多么亲切,这是小镰刀的功劳,让柔软的韭菜有了西北高粱的豪情与硬朗。
浒湾人做韭菜,一般凉拌。韭菜焯水,迅速出锅,以猪油和盐拌之,简单,清爽,呈现着最朴素的生活格调。
也会做韭菜炒蛋。韭菜绿配鸡蛋黄,风华绝代,令桃花羞,杏花妒。菜肴的搭配,从色泽到滋味,都彰显着先人的生活智慧和审美趣味。韭菜入锅,与猪油碰撞的刹那,“哧溜”绽放香气,俏皮地香,放肆地香,香得不可理喻,把人间烟火气泼洒得醇厚而热烈,肉香,花香,脂粉香也为之黯淡。只是韭菜炒蛋是绣楼的小姐,娇滴滴的,轻易不露面,只有来客了才会款款现身。
父亲煮面,爱放韭菜调味,说比小葱更香。韭菜在面条里不是青衣,而是正旦。半锅面条,半锅韭菜,我们唤它“韭菜面”,入口,寡淡的面条因韭菜而活色生香。一碗韭菜面,是父亲对韭菜的深情表达,是对青春的一份追忆。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天,在西北的农家院落里,一个老人做的韭菜面让饥肠辘辘的父亲吃得有滋有味,至今难忘。
韭菜,捧出了一个香喷喷的春天,那种浓烈的香,渗入到生活的每一寸缝隙里,仿佛要渗入到岁月的深处。
荠菜,多是清炒,切成末,放猪油、蒜末。荠菜有着悠长而细腻的香,不似韭菜的香浓厚,却别有一番滋味,那种香味会让人联想到一个安静的女子,坐在湖边沉思。
记忆最深地是外婆做的荠菜团子。糯米粉揉成团子,荠菜切成末,团子放于滚水里煮,将熟之时,放入荠菜末。荠菜末不是点缀,而是覆盖,有喧宾夺主之势。雪白的团子,碧绿的荠菜,漂亮极了。团子在锅里咕咚咕咚地响,透着生活的喜与暖。外婆用锅铲不停地搅动着,优雅而生动,似在搅动琐碎的日子,搅动静谧的光阴。吃着荠菜团子,真香,好像把春天的香都吞进了肚子,滋味无穷。
不逢浒湾春天已经很多年。我和浒湾的春天隔着千里,但是浒湾的春天永远住在我的心里,一思一念之间,消了魂,动了魄,因为那是此生经历的最美最好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