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既往】父母和他们的牛(散文)
一
正值农耕春播,父亲起了个大早,扛着犁耙来到牛圈。牛儿四脚跪地,牛角牴着墙面支撑着头,鼓着眼睛,口吐白沫,挣扎着想站起,却不能。
“怎么回事?昨天还好好的,耕了一整天的地,就……”父亲追寻原因。
父亲丢了犁耙跳进牛圈,拽着牛绳拍着牛背,企图把牛弄起,能起来就没有病。可牛挣扎了两下,鼓了鼓眼睛,还是没能如愿站起。一向镇定的父亲这下急了,学着医生给人问诊的样子,一会儿摸牛头,一会儿看牛眼,一会扒牛嘴,一会儿触牛鼻……母亲也闻讯赶来,牛前牛后跟着团团转。尽管请来了兽医,寻来了兽药。前前后后地煎药,灌药,冷敷热贴地忙碌着,可是还是无力回天。牛儿死的时候,牛眼噙满了浊泪,仿佛在向主人诉说着惭愧与不舍。是呀,正是农耕时节,等着耕完好插秧,此时牛离去,好比釜底抽薪,半路遇堑。
父亲很自责,回顾着近日他对牛的态度。夕阳下,老牛勤耕,不吆喝回家,牛绝不抬头望家的方向,可那天,父亲明显感觉出异常了。但父亲没在意,上前摸摸牛脖子,算是安慰。哪知这是最后一次的感情表达,父亲说着,眼圈跑泪。
牛儿死了的那几天,我看见母亲躲在房里哭。她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她哭时不会大放声音,而是用手捂着脸一阵一阵地抽泣,有时倒在床上用棉被裹住头哭,不让声音发出。没过几天,母亲大病一场,眼窝深陷,脸色苍白。而父亲总是低垂着头,一声不响地蹲在墙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那茫茫烟雾散发着苦涩的味道,团团如麻,将父亲紧紧地缠绕着。我的心也跟着一阵一阵地紧缩。我是从来没见过父亲哭过,可这次父亲的眼睛红肿,显然是偷着抱头痛哭过。突然,父亲想起什么,掐灭了烟蒂。他爬上二楼,用绳索吊下了一担准备榨油的油菜籽。母亲从床上爬起,佝偻着背,捂着肚子来到箩边,看了一眼油菜籽,跑进里房裹着被子又哭了。其实父亲和母亲心里都知道,这担油菜籽是一家五口人一年的油量,如果卖掉,意味着一家人一年到头没有了油星子。父亲并没有收手,接着开仓,又吊下来几担稻谷。这些稻谷无疑是一家人的口粮。母亲又从床上爬起,再次佝偻着背,捂着肚子来到箩边。母亲扶着箩筐的把柄,对着父亲哭腔着嗓子说:“一家人不要吃啊!”母亲抱怨着。父亲放下吊绳,伸出笨拙的手拍了拍母亲的后背,故装轻松地说道:“先卖了,到时我再买回来就是。”其实,我听得出,父亲说这话时,心里是没有底气的,就像赌徒说,我明天赢回来一样。父亲挑走油菜籽和稻谷后,母亲一把搂过我和弟弟,嚎声哭道:“儿呀,你们跟着受苦了啊……”我吓坏了,脑子里嗡嗡直响,只感觉眼前一团灰雾。我本能地想为母亲抹一把泪,或安慰一句,可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我甚至连泪都不敢流,连大气都不敢出,我生怕稍有不慎,就会给母亲带来更大的伤痛。
年纪还小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头牛的死去,怎么会给父母带来那么大的悲痛。后来渐渐长大的我才知道,原来在贫困的年代,在贫困的家庭里,一头牛就是家里的半个家当,半边天。牛死了,就是天塌了。
二
镇上,林立着一家一家的店铺。卖包子的,炸油条的,理发的,画相的,卖洋瓷盆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也有演杂技的,耍猴的,铜锣敲得“当当当”响,围着一圈又一圈人。父亲挑着担子挤在人流中,几次,肚子“咕噜咕噜”地叫,提醒着父亲该吃东西了。父亲管不了那么多,他只想早点把粮油卖了。他的心思在牛圩上。没有了牛,吃什么都无趣。
拐角处,是牛圩。牛圩院门高高,场子大大,牛多,人也多。他们踩着不同的步伐,怀着不同的心思,牵着不同的牛来来往往,有的吆五喝六,也有的掏烟递火讨价还价。有一头黑色的牛,毛色光亮,眼神清澈,体形高大,肩宽腿粗,一看就是下地的“好料”。父亲很中意,连忙笑着上前,一问价格,要300多。父亲脸色顿时变了,低着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他心里清楚得很,口袋里只有150多块,还是卖了家里口粮凑出的。买牛父亲是舍得花钱的,但囊中羞涩。
父亲蹲在圩场的拐角处,眯缝着眼睛看着人们来来往往,陆陆续续地牵走了一头又一头牛,剩下几头或瞎眼或跛脚的在那里,或躺或趴,偶尔“哞哞”两声。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天色变得苍黄而阴冷,父亲忧愁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拣了一头最便宜的牛买下了,他不能错过播种时节。
三
母亲得知牛买回来了,从床上爬起,对着镜子理了理衣服和蓬乱的头发,挤出一丝笑意。我知道,母亲虽然爱美,可她此时没有心思,赶紧看买来的牛,她要满腔热情地迎接又一个好日子。
母亲走近牛,吓了一跳。眼前的这头牛,身上的毛发蓬乱不说,眼睛浑浊,挂着两行泪,两边肚皮几乎贴在了一起,瘦得像把刀。身上爬的虱子,结的虱卵,挂的蜱虫,几乎就可以把它压垮,风一吹,感觉它就要倒地。牛角一长一短,貌不惊人。屁股后面还蹭掉了一块巴掌大的皮,上面血肉模糊,几只苍蝇围着嗡嗡叫。更让人担忧的是这头牛不知是不是因为穿鼻牵绳过早,且绳子扯得太紧,中间连接处的那块肉只有一指宽,牵时不敢用力,生怕一扯就断了。一只黑猫翻上不远处的院墙,对着牛儿好奇地“喵喵”两声,然后轻盈地跳走,留下不屑的背影。连伏娥奶奶家那只尖头尖脑,瘸着一条腿的灰狗,似乎也觉得这头牛十分丑陋,多管闲事地对着猛吠,赶也赶不走。母亲本有一丝光亮的眼睛瞬间失了色,一屁股瘫软在地,“这哪里是一头牛?分明是一只病猫菜狗啊!”母亲撂下这句话,捂着脸暗自垂泪。
在邻村住着的三爷爷,得知我家买了一头“废牛”,匆忙赶来。三爷爷围着牛绕了两圈,然后一手捏住牛鼻子,一手扒开牛嘴,看了看牛牙说:“呀,不错,八颗小牙,应该还没换牙,是只嫩牛。”三爷爷松了手,围着牛又转了两圈,拍了拍牛背说,“嗯,骨架也不错,只是太瘦了。”三爷爷绕到牛头那里,蹲在旁边仔细地端详着,生怕错过任何牛表情。大概过去四五分钟,三爷爷站起来,用坚定的口气对我母亲说:“禾秀,这头牛没问题,是头好牛,只是牛主人没养好,你好好养一段时间就可下地干活了。”母亲听了三爷爷的话,半信半疑地将牛牵回了牛圈。
三爷爷是懂牛的,更懂得我的母亲,他的话,就是一股暖流,又让母亲眼圈噙着泪,太感动了。母亲也明白,可能三爷爷就是想给她鼓起信心,不过母亲当真。
四
天刚蒙蒙亮,母亲起了床,去山上割了一大捆青草,放在了牛跟前,可牛嚼了两口,便没有再吃的意思。母亲无奈,又熬了一大锅稀粥,加了米糠和一勺盐。牛儿凑过去,吸了几口,便趴在地上不愿起身。它时不时地在地上蹭着痒,用嘴舔着伤口。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去鸡窝里寻了几个蛋,赶往集市,换回了一瓶紫药水和一把篦梳。
母亲烧开了一锅艾叶水,用毛巾蘸着给牛清洗了伤口,小心地抺上紫药水。畜生毕竟是畜生,它依然时不时地用嘴去舔伤口,让药白抹。母亲无奈,找来一块大纱布,将其敷好,并用膏布反复固定着。母亲拿着篦梳一遍一遍地梳着牛毛,帮着去除蜱虫和虱子。
那些天,母亲几乎寸步不离地伺侯着牛儿。三五天过去了,牛儿的眼睛渐渐清亮了,食量也渐渐大了。母亲高兴坏了,整天泡在山上割着鲜嫩的芦苇。某天,她发现牛儿喜欢吃“节节草”。节节草可不好搞,它与荆棘一起长在一条溪流对岸的峭壁上。为了牛,母亲管不了那么多,也管不了自己还病着。她脱掉鞋,挽起裤管便蹚水过去,割了节节草回来。有人路过,笑母亲不要命。
牛儿很争气,应了三爷爷的话,不出一个月,长出了一身肥膘,出落得水水灵灵。一只金丝猫跳到它的背上,与它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伏娥奶奶家的那只瘸腿狗,也不猛吠了,温存地伸出舌头对着舔舐。
牛可以下地干活了,可父亲还是舍不得,每当犁到硬处,或是拐角处,父亲总是停下,松了牛套,让其在山坡上自由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啃着甜美的青草。而他自己却抡起锄头,一锄一锄地挖着,用脚垒着。有人路过,戏说:“小李子,干脆你背丫,牛扶犁。”父亲笑着对那人翻了一个白眼,什么也没说,继续弯腰挖地。
坡上的牛,啃过了青草,静静地趴在树下反刍着。鸭子扭着肥胖的身子嘎嘎而过,两只黄喙白羽的鸟儿拍打着翅膀落在牛背上啄食着蝇虫。它低下了头,仿佛在无比深沉地思索着自己和主人和土地的关系。
牛不再吃草了,也不再趴着了,挣脱了绳子,居然走到了父亲跟前,嗅着新翻开的土地,反复地嗅着。父亲很是感动,拍了拍牛背,给牛套上了犁具,把犁耙调到了最浅的度数。父亲放弃了握在手中的牛鞭,就那样,用柔和的声音吆喝着,就像与老朋友叙话。牛,乖乖地拉着犁耙,就像跟父亲一起散步。这头牛,比死去的那头牛,幸运得多,父亲已经不再把它当作牛,而是人,是朋友。父亲也管不了春耕的进度了,生怕把牛累坏,他宁肯累坏自己,躺几天,起来照样干,牛不能,那头死去的牛就是一个例子。
在其后的十几年里,这头牛,陪着父亲母亲在地里,走过不知多少个来回。有时,我会看见母亲深情地抚摸着牛头,眼里有泪在闪动,也许母亲也想起了之前死去的那头大黑牛。父母的心思全在这头牛身上,尤其是母亲,常常唠叨,如果没有这个宝贝,天也荒地也荒,等着锄镰锨镢上阵,等着喝西北风吧。家里几亩田,总是年年好收成,还有多余的粮可卖,日子也宽裕起来。我笑母亲用了“宝贝”一词,笑问母亲,那时称我们姐弟是宝贝了么?母亲回避说,不一样的。有什么不一样?母亲说不出,寄予在牛身上的感情,一旦失去,就是天塌地陷。
它除了耕地之外,我家住的房子,土坯的泥是它练的,砖瓦、房梁和柱子是它拉回的,就连我家煮饭的烧柴都有它的功劳。可以说,那牛为我家留下了一份幸福和温暖的记忆。有时,命运就是这样,它会给予你幸福,也会猝不及防地从你身边抽走。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接受,接受幸福和苦难,接受磨砺和奔波,接受失去和获得,接受白天和黑夜的交替。眼前的这头牛理解我父母的心情似的,不管多苦多累的活都能担当,默默地奉献着,懂得怎样回报关心它的主人。
多年以后,我住在了城里,我也想着那头牛。多少个夜晚,我总是梦见一人,一牛,慢慢走在夕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