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既往】大树青绿(散文)
一
在年少的故乡浒湾镇,树的存在是鲜明的,在山间,旷野,堤边,庭前屋后,以一袭绿意点缀故乡,以浓郁果香熏醉故乡人的身心。树对故乡人而言,是风景,更是生活的一部分。
我家住的那条巷子里,人家的庭前多有一棵或几棵树,有枣树。打枣时节,全巷为之激动,所有人的目光都馈赠给枣树。那个时刻,枣树美到巅峰。枣落尽,随着落下的,还有不少枝叶,枣树满目凌乱,呈颓败之势,当初的风姿消逝,像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流落民间,憔悴而落魄,令人生怜。也有石榴树。开花的时候,红色的,真好看。石榴成熟时,因为那家人家和母亲关系好,每年都会送几个石榴到我家,一粒粒石榴晶莹如珠,好看又清甜。
我家门前也有一棵树,终年无花无果,但我们全家都稀罕它,树名已忘,我唤他“大树”,是外公的父亲种的,百年老树,却无老态,高大挺拔,树干粗壮,树干偏高,不易攀爬。大树没有果树惹眼,更不以花果诱人,却在巷子里赢得了自己的生存空间。
大树的树枝繁密,遒劲,生命力强劲,向四周奋力挺进。
树枝向内,越过瓦檐,大树想嗅一嗅炊烟的气息,那是人间最暖的气息,藏着日子的秘密,大树不食人间烟火,只是想通过一缕缕炊烟参与主人的日常。大树还看到了瓦缝里的尘垢,那是红尘留在瓦上的印迹,一只小虫子在瓦缝里蠕动,小虫子是如何抵达屋顶的,大树不解,但小虫子也有梦想,渴望变成一只蝴蝶去飞舞,可是并不是每一条小虫子都能变成蝴蝶,大树对小虫子很是同情。
树枝向外,在青石板路的上方延伸出一个扇形的弧度,路人便享受到大树的照拂。夏天,遮阳。小雨,遮雨。所以,路人乐意在此停留,伫立时,抬眼看树,满眼喜悦。
树枝往右,经过数级石阶,一个弄堂口,挨到了万大爷窗户的边缘。万大爷的生活情节以声音的形式传递而出,大树听到他时断时续的咳嗽声,有时惊天动地的响,似要振落窗框上的灰,大树都心疼了,大树想,还是做一棵树好,不会咳嗽。大树还听到刘大妈对万大爷的嘘寒问暖声,刘大妈平日里说话嗓门大,但是对万大爷说话,总是低低的。
树枝向上,勇猛扑向天空,有凌空飞跃之势,大树想去看看白云有多软,月亮有多美,天空怎么那么蓝,大树仰望着,满腹心事,把自己站成一种倔强而威武的姿态。
大树是巷子里最老的树,比任何一棵树都更有阅历,更为睿智。以它的高大和优美,本该享有更好的命运,应该去城市的公园,风景如画的景区或者广阔的山野。但是大树却陷在一个狭窄的巷子里,他并不为此委屈,从容伫立,深情关照巷子的人世变迁,人们的喜怒哀乐。
大树看着外公出生,长大,成为一个清瘦的小伙子,把外婆娶进了门。大树关注着母亲的成长,目睹年轻的父亲走进外公家,让这个家从此变得热闹。当看到主人一家十口挤在破陋的木屋里,风雨天时,屋子在颤颤地抖,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小主人为此着凉,老生病,大树揪心呀。幸而,年轻的母亲杀伐决断,四处筹钱盖新房,木屋拆了,一座二层的砖瓦房伫立在大树的旁边。进新房的那天,是深夜,这是故乡风俗,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彻在大树四周,惊扰大树的梦,大树却不恼,摇晃树枝,表达着他的快乐和欣慰。
二
记事起,抬头,低头,大树始终在眼前伫立,我把大树的四季情态收入眼帘。
春天,大树吐出嫩叶,星星点点,在树枝上如小花般细碎绽开,也绽开了春天的旖旎和梦想。浅浅的绿,新鲜,轻盈,像一个少女的甜梦,又像一个美好的童话。我想走近满树浅绿里,美滋滋地呼吸,畅快地奔跑。真想变成一片绿叶呀,靠点阳光和雨露就能活命,多么地好,就不用增加父母的负担了。当所有的树枝被绿叶填满,大树更显风姿俊逸,在荡荡春光里明亮,豪迈。每一场春雨,都喜欢赶来与绿叶相会,待雨后,大树更显精神,每一片叶都透着清爽。整个春天,进进出出,一树的绿老在眼前晃荡,春寒似也消减几分,日子变得有了意思。那个季节,我们全家不用到野外看风景,有这棵大树,就拥有了整个春天。
春天里,我喜欢看燕子在大树上停留。我家大堂的房梁上有一个燕巢。每年春天,有两只燕子便飞来筑巢。外婆说,燕子喜欢到好人家筑巢,不予许我们破坏燕巢。燕子飞进飞出,爱在大树上栖息。鸟与大树是千年的情结,它们是故人,是知己。一棵树若是少了鸟,树会寂寞;鸟若没有树栖息,鸟会忧伤。燕子绕着大树飞,如蝶翩翩,却比蝴蝶更为灵动,俏皮。燕子在树枝上跳跃,鸣叫,她是在表达对大树的情意,随后,大树的树枝微微抖动,那是给予燕子热烈的回应。燕子的叫声清脆,清新了我们的晨梦,也让季节变得鲜亮,让大树更添生机。秋天来了,燕子去了南方,只剩燕巢空空,大树变得沉静,他想必在惦记那两只燕子。
夏天,大树的叶变成深绿,这是时光沉淀出的大气和成熟。大树慈悲,挡住热辣辣的阳光,捧来缕缕清凉,吸引人们前来纳凉。每天早饭时光,左邻右舍的老老少少都喜欢端着饭碗到我家门口吃饭。对门的金婶总是第一个来,她家门口更宽阔,可是一大早就有太阳,也没有树,所以她家夏天格外热,她羡慕我家有一棵大树。随后,万大爷,刘奶奶,熊二,彩华姐等相继而来。人们围在大树四周,姿势各异,坐着,站着,蹲着,边吃饭,边聊天,笑语郎朗。外婆喜欢热闹,看到大家爱到自家门口来,总是笑眯眯的,忙把家里的凳子、椅子搬出,给大家坐。外婆把门前的热闹归功于大树,于是更加呵护大树,不让我们爬树,怕大树累着。
大树不仅吸引人,也吸引了蝉和金龟子。
蝉以大树为家,在大树的绿荫下日夜哼着单调的歌曲,把夏天唱得沸腾起来。二哥老喜欢用竹竿去粘蝉,自家的树,他的一切行动都变得理直气壮。粘到一只蝉,边偷偷放到灶火里烤着吃。当然,一切都是背着外婆进行的。
金龟子不会在大树上停留太久,他是一个行者,喜欢不停地飞,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像蜜蜂似的嗡嗡。实在倦了,金龟子才在大树上歇息一会,这对大哥、二哥是一种诱惑,趁着外婆午休,他们偷偷爬上树,抓住金龟子,用线系上,把金龟子当成风筝一样的放飞,在小伙伴当中显摆。
秋天,大树的叶变黄了。满目的黄叶,像秋天的一个个音符,在秋风里响亮。大姐喜欢黄叶,说黄叶比绿叶漂亮,时常摘下几片,夹在书本里做书签。我也学着大姐,在课本里夹两片黄叶,我如今对黄叶的审美大半来自大姐的影响。黄叶的时光短暂,很快落于地上。外婆把黄叶扫起,塞进灶膛,黄叶变成一缕明亮的火焰,烹煮着清苦的生活,最后化为灰烬,成为菜地的养料,这是外婆的生活智慧,她说不要浪费一片叶,不要轻视一片叶,每一片叶都是有用的。
冬天,大树的叶落尽,只有枝干与冬较量。冬天的大树显得苍郁,如一个少年走向了中年,树和人一样,都逃不过生命的规律。霜和雪不时地来,在大树的躯体上抒写着冬天的故事。外婆担心冻着大树,用旧棉絮包着树干,说这样大树就不冷了,未必有用,只是外婆对大树的一种情感表达。冬天,树底下冷冷清清的,有太阳的时候,人们都围坐在金婶的门口晒太阳。大树静静地看,并不为此伤神。作为一棵活了上百年的树,已经活得通透了,既要享得住繁华,也要能承受寂寞。大树在整个冬天酝酿豪情,积蓄力量,待到春天来临,再次绽放生命的精彩,一岁一枯荣,这是自然的秩序,大树都懂。
虽然大树只有百年,我却觉得大树仿佛存在了千万年,他宠辱不惊地穿过跌宕的光阴,从大地的深处铿锵走来,立在那里,仿佛就是为了等待我们一家人,与我们全家欢愁与共,共赴生命的悲欢。
三
当我离开浒湾到抚州读书的时候,暂时告别大树,却时时挂念,担心调皮的孩子用小刀在大树的树干上划来划去;担心风雨天,大树的树枝被折断,那样大树一定会痛的。只是大树太坚强,不会喊出来,总是把所有的伤痛深深埋藏。在这方面,我觉得大树比很多人都要坚强。暑假回浒湾,拐进巷子,朝家的方向望去,扑入眼帘的先是那棵大树,分外亲切,似和大树分别太久。
假期里,我经常坐在门槛上看大树,在我心里,大树不仅仅是一棵树,而是一座巍峨的高山,一条奔腾的江河。我喜欢看阳光落在大树上,大树显得越发蓬勃,树尖上闪着柔和而庄严的光。阳光穿过树的缝隙,丝丝缕缕,落在地上,或明或暗,有风的时候,地上的光线轻轻摇晃,很有趣的。有时我会把自己镶嵌进大树的绿荫下,享受着大树的包围,嗅着大树的气息,似泥土涌动的气息,似花草流淌的气息,有清新,有醇厚。我把耳朵靠近树干,试着去倾听大树的语言,我想万物都有自己的语言,人类有,动物有,哪怕是一块石头,一扇木门,一堵墙壁也会有。大树的语言是什么呢,也许树干的年轮,树枝的摇曳,树叶的飘落都是大树的语言,只是我听不懂。那时,我希望自己变成一棵树,与大树站在一起,如此就能懂得大树的语言,懂得大树灵魂深处的隐秘与痛楚。当然大树更多的时候是坚忍,那是大树最美最深邃的语言。
当我们一个个都离开老屋,只剩下外婆独自守在那里,守着大树。外婆很少走到门口,因为腿疾,她只能坐在床上,用回忆来打发日子。门口变得冷清,大树显得寂寥。大树渴望变成医生,医术高明,治好外婆的腿疾,让她又可以像以前那样精神奕奕,在自己的身边补衣服,纳鞋底,扫落叶,大声地呼猫唤狗,早晚把木门拉得吱吱呀呀地响。大树深感无奈,恨自己只是一棵树,对月长叹,叹一声,落下一片叶,叹两声,落下两片叶,叶覆盖在大地上,满目萧瑟,风一吹,哗哗地响。
当外婆过世,老屋卖掉,大树面对新主人,感到茫然,老主人走了,主人离去,小主人各奔东西,顾不上他。新主人也喜欢大树,只是大树念旧,他怀念旧主人,怀念曾经的时光。随后,巷子里的人一个个离去,很多人家的门上了锁,瓦上炊烟稀薄,只有猫爬来爬去,青石板的路蒙着灰,巷子里的枣树不再结枣,石榴树不再开花,大树落泪了,可是巷子里留下的人看不到大树的泪,他们都挣扎在自己的命运里,没有心思去留意一棵树的情绪。大树的泪,只有云知道,风知道,天空和大地知道。
大树孤独地伫立在春雨中,秋风下,大雪里,忠心守护小巷,守护老屋。大树心存执念,主人还会回来的,他要在这里守望到永远,生机勃勃地活着。
去年回故乡,我们三姐妹来到巷子,老屋还在,深锁,沧桑扑面,大树却不见了,我们怅然若失。彩华姐告诉我们,几年前巷子统一规划,所有的树木被移走,不知去向。我叹息一声,大树能否听到?我希望大树移植到广袤的山野,那里土壤肥沃,还有很多草木,我相信,大树在那里可以获得更旺盛的生命喷发力。
如今,每次想念故乡的时候,脑海里总会耸立起一棵大树。于我而言,大树已成为故乡和家园的一部分,不管和大树相隔多远,我觉得大树其实离我很近,他就种在我的心间,永远青绿,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