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与魂】【东篱】壶口寻魂(散文)
一
大河、群山和天空,一低,两中,一高。天空覆盖两抹一痕,颜色迥然不同。山,苍苍的绿,像两列峰峦起伏的骆驼队,逶迤绵延在晋塞秦关的两岸。天,莹莹的蓝,似唱道情少女头上的蓝帕帕,于风中盖在峡谷的上空悠悠地飘荡着“信天游”。天公造物,流水作刀,岁月镌刻。峡谷悠长,弯曲深切,连绵不绝。峡谷之中,水是浑浑的黄,稠铜滔滔,浓金滚滚。那是黄河在奔腾,在走泥,在淘沙,在咆哮,声震天外。
这是癸卯年7月1日上午。我从山西运城市盐湖区出发,前往壶口瀑布。从起点到目的地,全程190公里。大客开得慢,不疾不徐的,车速始终保持在80码,到达壶口时,已经中午11点了。至路边一庞然餐厅草草地进罢食,一行人遂像一群出巢的野蜂,或三五结伴,或顾自匆匆地往瀑布轰然而去。
“巨灵咆哮掰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
奔流了一百多万年的黄河,从莽莽昆仑横空喷涌而出,先轻唱,后浩歌。她一路集雪山之水,汇冰川之华,纳千脉万涓,九曲回肠,横越塞上,到了蒙古古托旗与山西偏关县接壤处,突然来了一个90度的大转弯,使原本由西向东的河水急剧调头向南流淌,在厚重的黄土高原上冲出了一道巨大深邃的峡谷。这道峡谷,全长720公里,犹如一把黄金铸就的长刀,将中华腹地的肥原沃野一分为二。由于古代谷西为秦国,谷东属晋国,故名“秦晋峡谷”。
闻名遐迩的壶口瀑布,就处于峡谷的南段。她东濒山西吉县壶口镇,西临陕西宜川县壶口镇,是全国第二大瀑布,全世界最大的黄色瀑布,也是黄河干流上的唯一瀑布。黄河到此,本来约400余米宽的水面,因河道骤然收束下跌,河水急速坠崖而下,全然倾注到了一条瘦窄的深槽里,并形成了一道数十米高的大瀑布。此处的河床,其形酷似一把巨大的水壶,一壶狭口,收尽了狂野奔腾的黄河之水,故名壶口。
这是我第二次来壶口了。故地重游,回忆在漫漶的印象中徐徐展开。那是在1997年,也是万物葳蕤的长夏七月,我参加由浙江省委办公厅组织举办的培训班,在延安抗大接受教育培训一周后,第一次到访壶口瀑布。犹记得,那时候从延安到壶口还没通高速,那天我们坐着大巴,一路翻山越岭,颠簸了大半天,才到达这里。犹记得,那一次的行色太匆匆,我们仅在瀑布的前面留了个影,合唱高歌一曲“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便打道回府了。
这是多么的遗憾啊!然而,尽管事隔多年,有一样东西在我的脑海里永远是清新如昨的,那就是瀑布的吼声。那是一种怎样的轰鸣呵!如惊雷,如洪钟,如急鼓,惊天动地;似千狮咆哮,似万虎长啸,似亿马奔腾,震撼人心。
大河滔滔,奔腾不息。生命浩然,自有魂魄。所谓魂魄,指的是生命的精神灵气。附气之神为魂,附形之灵为魄。但凡是生命,都是有魂魄的,而且必有灵魂的聚栖之处,河流亦然。北美“四大湖”之魂,栖于鬼惊神泣的尼雅加拉瀑布;亚马逊河之魂,栖于四季浓黛的浩莽丛林;万里长江之魂,栖于惊涛拍岸的三峡。那么,黄河之魂,究竟栖息于哪里?要我说,纵观大河上下,真正能代表黄河之魂的,还是非壶口莫属。
白云苍狗,光阴如电。在过去的十六年,在多少个日子里,在烟雨蒙蒙的江南,我凭栏远眺北方,总觉得有一个声音从遥远的黄土高原隐隐传来,向我呼唤:炎黄子孙,龙的传人,快来吧,你的根在这里,将来的魂亦归于这里!
那么豪迈,那么深沉。于是,我又来壶口了。此番,我不仅要看景,还要寻找她的魂。
二
欲寻其魂,必先觅其魄。同伴们都纷纷去观看瀑布了,我独自一人,叫了辆出租车,先赴孟门。孟门在壶口下游的5公里处,也就是在十里龙槽的下首,驱车而往,近在咫尺。
日正中天,大地沉寂。两岸有绿,沿山延坡,碧碧的一片,那是玉米。玉米棒子斜竖,叶子下垂,它们日夜不歇地喝着黄河的水,尚在噼啪拔节呢。山上有树,翠绿里隐着点点的红,我猜想它们应该是红枣树和苹果树。因为在秦晋峡谷一带,最有名的特产就是红枣,不像豫鲁之地,盛产花生、棉花和蚕桑。这里的枣子,也是听闻着黄河的涛声长大的,据说,联合国粮农组织曾给陕北颁发了全球红枣农业遗产证书。黄河之水,是肥沃慷慨的,流到哪里,哪里就会开花结果,丰衣足食。
古老的河滩上,紫岩裸露,草色浅淡。阳光透耀下来,白气飘忽,金苗四溅,宗庙的烛花一样燃放。空气在蝉声里浮动,潮湿且闷热,扎到人脸上,如冒烟微烫的针,粘感十足,质感十足,炙热感也十足。风是有的,拂面无声,在赤日炎炎下,显弱了,烘烘的暖人。
“南接龙门千古气,北牵壶口一线天。”古人如是咏孟门。总以为,矗立在大河之上的孟门山,定然高大峻拔,壁立千仞。不曾想,当我见到它的真容时,却是两块巨岩而已。黄河从狭长的龙槽冲到此处,槽口骤现两块梭形巨石,巍然屹立在洪流之中,形成了两个大小不一的河心之岛。大的长约300米,宽50米,高出水面约10米。小的在大岛上游10米处,仅50余米长。千百年来,它们静卧在大河中流,远眺似舟,近观若丘,俯瞰如门。这两个石岛,就是孟门,亦叫孟门山。
来到孟门,就会让人想起两个治水的人,一个叫鲧,另一个是大禹。鲧,字熙,亦叫崇伯,乃大禹的父亲。在神话中,他是颛顼之子,居于崇(今河南嵩山一带),史称“崇伯鲧”。尧时,黄河洪水泛滥,他受四岳推荐治水,用的是筑堤堵水之法,九年不成,被舜殛死于羽山,是个悲剧英雄。
传说中,这两个小岛原为一山,是远古时代女娲补天时炼成的神石,名曰“息壤”,能随水涨落,“水涨三尺,山高一丈”,永不被淹。鲧治水时,从天庭盗得这块神石,以堵塞泛滥蛮洪。后大禹治水,嫌其阻塞河道,造成洪水四溢,遂将其一劈为二,导水畅流。孟门山是黄河的中流砥柱,《穆天子传》云:“北登孟门,九河之隥。孟门即龙门之上口也。实为河之巨阸,兼孟门津之名矣。”孟门,以雄劲名扬天下,与壶口、龙门一起号称“黄河三绝”。
现在,孟门山属壶口的一个景点。走过一座四平八稳的铁索桥,我到孟门山上转了转,看到了大禹雕像、禹王庙、黄河祭坛、望河亭等。至此,我仅作一游,点到为止,故不详写。孟门有一景,叫“孟门夜月”,值得一提。据说,每至月半,夜临孟门,便可见河底皓月高悬。站北眺南,水中月分为两排飞舞而下;立南北望,则合为一轮迎面扑来,甚是美幻。我没有在孟门夜宿,是不能目睹月合月分的景观了。
但我知道,壶口的初心在孟门。据《地理知识》载,孟门原是黄河河床上的一处裂点,壶口瀑布最早就出现在这里。由于后来的造山运动,地壳上升,河流下切,溯源浸蚀,裂点上移,瀑布便从原来的孟门上移到了现今的位置。经地质专家测量考证,壶口瀑布至今仍以每年平均3至4厘米的速度,向后移退,这便是民谚所说的“九里三分深,一年磨一针”了。水向前流,瀑往后退。黄河是灵性的,这一退,没有退出个海阔天空,却造就了一条鬼斧神功的十里龙槽,让人深悟什么才叫处惊雷而不变,从容镇定和进退自如。
漫步石岸,发现上面有不少天然的石窝,如杯如瓮,大小不一,光溜圆滑。窝内有水,水不黄浊,清清盈盈,疑是桃花水,人称“石窝宝镜”。请教一个当地人,说这些石窝是当年大禹治水时留下的马蹄印和脚印。此说肯定是假的,但我却信以为真。治水的人走了,足迹犹在,我想假如大禹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的。
返回瀑布的路上,不经意间看到孟门西侧的黄河岸边,有一座山峰,形似一个仰面躺着的女子。我问司机,小伙子比导游还能扯,他告诉我,这山是大禹的妻子女娇幻化而成的。“绥绥白狐,九尾庞庞。”女娇,涂山(今浙江绍兴西北)人,又名涂山氏女娇,与我是老乡。我的这个老乡,容美质恵,夫是千古英豪,可叹情路坎坷。她与夫君在辛日结婚,到了甲日禹就前去治水了。此后,禹便一去不复返,且三过家门而不入。司机说,女娇怀孕,十年不生。她思夫心切,遂站立山巅等待,然又等了三年,仍不见君归,遂化作了这座人称“睡女峰”的山脉。
我听了,无比感慨。浩浩大河,淘尽英雄。大禹早已走远,但魂魄尚存。他的魂魄在哪里?有人说,他就是凸立在睡女峰山坡上的、那块形若上山熊的巨石,因为它就是大禹的化身。有人说,他就是那一尊由后人修建的、伫立在孟门山上脚踩神龟遥望睡女峰的大禹雕像。
要我说,这些都不是。英雄之魂,应是不废黄河万古流的孟门山。那小的,是父亲鲧;那大的,是儿子大禹。兴修水利,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自古以来,真正的治水英雄,才是黄河的中流砥柱。
三
此刻,我已经回到壶口瀑布了。
伫立河滩,感怀亘古。脚下的基岩,属三叠系纸房组,裸露着惹目的紫红色、紫灰色和灰绿色,像染了三皇五帝的血和汗,色泽斑斓艳丽。河道古老得太久,流水走多了,人迹覆重了,虽略显凹凸,却也平滑有致。抬望眼,但见两岸苍山,巍巍夹峙,青青黛黛。山崖突兀,危石横空,石头或悬或挂,摇摇欲坠,形态各异,如凝固的史前动物,其状莫穷。滩地上也散落着许多滚石,疏密有致,或堆积成群,或寂寞独处,构成了一幅峥嵘奇伟的石景图。眼前景象,应了郦道元的那句话:“夹岸崇深,倾崖返捍,巨石临危,若坠复倚。”
视线放远,只见雄浑深远的峡谷里,大河在阳光下如一条黄爪金鳞的巨龙,蜿蜒而来,撞开群山,踏破莽原,黄炽炽的像一道划破时空的闪电,从天而降,坠下悬崖,沿着“十里龙槽”,陷地而涌,穿石奔腾。
沿着隆隆惊雷传来的方向,我急步疾奔,未几便来至瀑布的面前。一看见她,我的心就不禁颤抖了起来。眼帘里的瀑布,与十六年前所遇到的并无两样,她如一片翻滚着的黄色云团和金色飞霞,凌空悬垂在紫褐嶙峋的崖壁之上,浓浓的一凹,重重的几凸,厚厚的数叠。耳蜗里的瀑布,吼声依旧,水碎的怒号声,石裂的狂叫声,澜散的惨泣声,浪奔的咆哮声,此起彼伏,混合回荡,震耳欲聋,犹如天庭炸开,地府毁灭。
我在瀑边占得一立足之地。极目北望,滚滚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滔滔狂流。水,是混混的浊,沌沌的稠,汹汹的浓;浪,是急急的高,沉沉的低,雄雄的壮。在这里,河道中行走的不再是水了,奔腾而至的,是一群无比庞大的脱缰的黄骠马。几百匹,几千匹,还是几万匹?难以胜数,无穷无尽。一横排空呼啸的浪头,就是一排昂首长嘶的马队。它们是从高远的天空上奔泻下来的,刚刚来了一批,刹那间又来了一批,前赴后继,源源不断。天空是那么的白,它们的肤色原本也是白的,但它们一落入秦晋陕谷,就被这里的土壤染黄了。每一匹马,都是有血性的,它们都不甘落后,它们就这样拥挤在峡谷里,作壮怀激烈的冲刺,时而腾跃,时而跌倒,哪怕前方就是悬崖,就是深渊,毅然决然,义无反顾,猛扑向前。
那一刻,望着滚滚不尽而来的黄河水,我恍惚了。恍惚中,我不由地想起了我们的民族之根。
中华民族,是一棵古老而长青的参天大树,散枝五岳,开叶九州。这棵大树的根,就源于黄河,她是木之根本,水之渊薮。黄河形成于115万年前。在甲骨文里,她叫高祖河。所谓高祖,就是国父的意思,如是说来,黄河就是“河宗”了,具有无上的地位。《尚书》称其为“九河”,指的是天上的河,故诗仙曰其之水天上来。《史记》称其为“大河”,《汉书·地理志》才称其为黄河。在我国的传统文化中,“河”和“江”的涵义是不同的,人们称国家为“山河”或“河山”,而“江山”则指历史上的每一个王朝。我们都说自己是炎黄子孙。其实,炎帝属史前时代传说中的人物,并无文字可考。而黄帝则属于文明形成的时代,即进入国家的时代。《史记·五帝本纪》中说,“五帝时代”的开创者,奠基者是黄帝。黄帝姬轩辕出生在豫地的新郑,铸鼎宝灵,卒于陕北,他是黄河的儿子。一句话,普天下所有的炎夏子孙,皆根自黄河,源出黄帝。
收回思绪,直视瀑布,却见她挟雷裹电,奔金泻铜,轰天擂谷,地动山摇。水流至此,黄河不再是河了,变成了一把神奇的巨壶,水也不再是野马了,而是化作了发怒的狮群。它们劲竖长鬃,力甩巨尾,大义凛然,一声怒吼之后,便纷纷跳进了深深的壶口之中。这个过程是瞬间之事,却无比的惊心动魄,惨烈之极,让人不忍目睹。就那样,它们紧紧地被吸束在小小的水壶内,在狭窄的空间里翻滚、撞击、缠斗、撕咬,在打旋、激突、冲锋、咆哮。有几许刚刚挣脱了出来,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正欲站起,就被接蹱而至的后来者昏天黑地地压倒撞翻了。古往今来的所有激流来到这里,无一例外,皆融为一体,开成花,幻成珠,化成雾,凝成雨,汇成潭,然后又凝聚成一条生命不息、冲锋不止的伟水巨流。
瀑布的下方,是十里龙槽。俯瞰龙槽,两岸的石壁,如青铜铸就,神刀镌凿,斧纹隐约,峭立相峙。内中之槽,顶口一线天,深陷入地心。槽里走水,巨浪滔天,洪流荡涤,漩涡连环,下游猛蛟,上漫水雾,雨珠扑面,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万朵花。这是一种什么法缘啊!谁能想到呢,上善的水,一旦发起威来,竟然能令石破天惊。我被震撼得目瞪口呆,眼眶噙满了泪水。在这里,本已粉身碎骨的黄河,再度勒骨绷筋,把浑身的肌肉、血液、神经和精气,凝成了一股磅礴空前的力量。此时的河水,不再是野马,也不再是怒狮,黄河化作了一条金色的东方巨龙,以雷霆万钧之势,势不可挡地滚滚向南行进,从孟门喷薄而出,然后又成泱泱大河,浩浩荡荡,奔向遥远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