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既往】饺子香(散文)
一
小城有很多小吃,东南西北的小吃都有,却没有故乡的饺子。故乡的饺子不是水饺,与面粉无关,是用大米做的,用肉和菜蔬做馅,蒸制而成,层次丰富,有菜蔬香和肉香,微辣,别有一番风味。晋朝的文人张翰在外为官,发“莼鲈之思”。如今我在这个小城,生饺子之思。
想起故乡的饺子,便会想起姑婆,她是外公的表妹,一个命运跌宕的女人。
姑婆十八岁时,有几家人家相继上门提亲,家境尚可,可是她谁也看不上,偏偏爱上了一个不务正业的男子,家人不同意,说此男不靠谱,不像个过日子的人。姑婆坚决要嫁,甚至以出家为尼要挟家人,家人只好答应。那年秋天,姑婆出嫁了,走进了下洲尾的夫家。男人开始待姑婆不错,知冷知热,收敛了吊儿郎当的性子,在一家小工厂勤恳做工,每月工资全部交给姑婆,两口子甜甜蜜蜜地过着小日子。数年后,男人本性难改,加上被人挑唆,迷上了赌博,工作也不要了。姑婆温柔相劝,男人却恶语相向,有时甚至施以拳脚,姑婆唯有隐忍,偷偷落泪,不敢告知家人。男人是她自己选的,能怪谁。
那时已有两个孩子,没有收入。男人靠不住,为了养家糊口,姑婆决定做饺子卖。饺子是浒湾的传统小吃,街上长年都有人卖,浒湾人爱吃。姑婆在娘家就会做饺子,家人都称赞不已。姑婆边带孩子,边做饺子,卖饺子,维持着基本的生活。又开垦了几块菜地,这样蔬菜基本上不用花钱买了,节省了不少开支。
只是姑婆微薄的收入无法填补男人赌博的窟窿,姑婆的嫁妆被输光,积蓄被输光,稍微值钱的东西也被男人卖掉,做了赌资。姑婆起初还和男人吵,后来不吵了,因为她的心彻底冷了,只是默默干活,抚养孩子。姑婆把赚来的钱东藏西掖,以期逃过男人的“打劫”。日子在姑婆的苦涩和泪水中悄然流逝,姑婆终于把几个孩子熬大了,大儿子出去打工,两个女儿小学毕业就在家帮她做事,大女儿负责种菜,卖菜,小女儿帮她做饺子,做家务,小儿子也上了初中。那时姑婆不到四十,却显老,头上有丝丝缕缕的白发,眼角有鱼尾纹,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
当房子也被那个不争气的男人赌输后,一家人再无栖居之所,姑婆抱着三个孩子大哭。姑婆忍无可忍,和男人离了婚。在当时的小镇,离婚可谓惊世骇俗。小镇不少女人,过得再不好,却没有离婚的,都是忍耐着过日子,为了孩子,也为了名声。有些女人很佩服姑婆的勇气,也有冷言冷语的。为了避开流言,也为了避开那个男人,姑婆带着三个孩子搬到了洲头上的红星巷,住到了我家斜对面。
搬家那天,母亲和两个表舅去帮忙,也没什么值钱的家当,不过几张床、几个木箱,两个柜子,还有一些炊具而已。男人最终良心未泯,把家里几件为数不多的家具都给了姑婆。
姑婆和几个儿女挤在一间屋子里,她的收入勉强只能租一间房,房间小小的,光线阴暗,几间家具塞进去,人便转不开身。姑婆和两个女儿睡下铺,儿子睡上铺。如果大儿子回来就让他去亲戚那里借宿。姑婆继续做饺子卖,好在房东有两个厨房,把大厨房让给她用,自己用小厨房。姑婆上午做饺子,午后蒸饺子,下午挑出去卖。日子波澜不惊地过,有好心人劝姑婆再嫁,姑婆不肯,一门心思地卖饺子,过日子,没有那个男人,日子过得清静了,自在了。姑婆此生不敢奢望更多,只盼着两个儿子将来有个好前程,两个女儿有个好归宿。
二
暑假回到浒湾,下午我和小妹经常坐在门槛上,紧紧盯着斜对门,盼着姑婆挑着饺子出来。那时家里穷,肉吃得少,所以我对一切的吃食充满神往,而包着肉的饺子对我更是一种巨大的诱惑和吸引。当看到姑婆出来,挑着两个铁桶时,我有点兴奋,仿佛看到一个个香喷喷的饺子朝我投怀送抱。姑婆看到我们眼巴巴地瞧着她,便微笑地向我们走来,携带着阳光和饺子的香气。姑婆把桶搁在树底下,取出四个饺子放到我们手里,然后往河边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大声吆喝“卖饺子了,香喷喷的饺子了”。声音脆脆的,真好听。饺子做得小巧,热热的,喷香,我和小妹把饺子塞到嘴里,大嚼大咽,很快吃完,感觉意犹未尽。
碰到下雨天,姑婆的饺子没卖完,她就装了一大碗送到我家。母亲每次要给钱,姑婆坚决不肯收。后来母亲从邻居那里得知,姑婆经常拿饺子给我和小妹吃,便责备我们,说姑婆是个可怜人,靠卖饺子挣点钱不容易,叫我们不要坐在门口了。于是到了下午那个时刻,我和小妹就躲在门背后,偷偷看姑婆出来,吃不到,看看也好。
母亲偶尔也会买饺子,找别家买的,找姑婆买,她总是不收钱,让母亲不好意思。别家的味道也不错,但比不上姑婆做的。
读高中时,终于尽兴吃到一回姑婆做的饺子。
小年那天,寒气袭人,雪子扑簌簌地下,落在瓦上,叮叮地响。父亲从抚州归来了,姑婆那天也休息,母亲借来姑婆的石磨,割了几斤五花肉,从菜地里扒了几个白萝卜,请姑婆帮我们做饺子。做饺子复杂,繁琐,母亲不会做,整个小镇,会做的女人也不多。
午饭后,做饺子了。我们在厨房里,众星捧月似的围着姑婆,看她做饺子。只见姑婆左手把泡好的米连同浸泡的水一勺勺倒入石磨上端的小孔中,米和水的比例非常重要,决定了饺子的口感。姑婆右手推石磨,石磨笨重,没有一把子力气不好推,可是姑婆推起来却毫不费力,如推自家门似的轻松和娴熟。这个石磨伴随姑婆多年了,姑婆说,石磨用久了,通人性,知人意呢,在她手里,很乖,推起来就是不费劲。然后有白色的米浆顺着石磨的缝隙缓缓流下,流入石磨下的木盆中,当所有的米消失不见,意味着米完成了生命的一次蝶变,米浆以优雅的姿态铺满木盆,泛着柔和的光,等待着主人为它启动新的人生旅程。
二姐和母亲把所有的食材处理好。灶火燃起,红红的火光在灶里奔驰,不时往灶外扑腾,火欲挣脱灶的束缚,去自由自在地飞跃,这是灶火的梦想,然而灶火的命运掌控在母亲的手里,火钳最终终结了灶火辉煌的梦想。炊烟在瓦上袅娜而上,那是灶火情感的喷发。很快,柴草的气息填满厨房。
姑婆笼笼头发,净手,开始炒馅。铲了一大勺猪油入锅,冰冻的猪油起初矜持着,最终无法抵御锅的威力,意志冰消瓦解,变得晶莹剔透,丰腴滑润,在锅里美滋滋地荡漾,唱着曼妙的歌曲。肉丁撒入,发出吱吱响,肉香轰然炸开,弥漫四周,柴火的气息隐去。辣椒末,萝卜丁欢快入锅,与猪肉丁携手在锅的世界里奏响人生的精彩。酱油,盐,味精,葱花四面涌入,灶火在锅下激情起舞,当浓郁的香铺满厨房,馅熟了,以油亮的色泽惊喜眼眸。
大火变小火,米浆倒入锅中,这是最考验技艺的时刻,姑婆驾轻就熟,把一大锅米浆捯饬成一大团柔韧的面团。包饺子了。一个个饺子从姑婆的手里灵动跃出,大小均匀,很是别致,有序摆在桌上。我们也帮着包,都不如姑婆包得又快又好看。母亲在一个饺子里包了一枚硬币,说谁吃到了谁明年的运气就好。
当蒸熟的饺子带着滚滚的香气和热气出现在八仙桌上时,年的气息隐隐溢出。一场关于饺子的梦想即将实现,一场舌尖的盛宴即将开始。除了饺子,母亲还煮了一大锅鸭子粉,炒了几个菜。
母亲让父亲把外婆从老屋里背过来,外婆笑呵呵地坐在上位。自腿疾后,外婆年节才会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平日里外婆就窝在她的小屋里,饭都是由我们送过去吃,外婆的日子过得单调,只能和电视作伴。我知道外婆天天都想和我们在一起吃饭,想到处走动,去窜门,找人拉呱家常。可是行动的不变绑架了她,外婆是惆怅的。自姑婆搬来,得闲就过去陪外婆叙话,外婆心情好多了。母亲还把姑婆的三个孩子也叫来一起过小年,加上大姐一家,坐满了八仙桌。
外婆和姑婆坐在一起,轻声唠嗑,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父亲和大姐夫喝酒划拳,父亲老输,喝了不少酒,有点微醉,看姑婆的儿子平平害羞的样子,就倒了一杯酒给他,大声说,小伙子,来,你也喝一杯,男子汉,就得会喝酒。母亲微嗔,说平平还是个学生,喝什么酒,别发酒疯。然后父亲用一根筷子敲打桌面,哼起了歌。外婆笑骂父亲“穷快活”。父亲发出爽朗的笑。小妹看父亲心情好,趁机向父亲讨要零花钱,父亲爽快地给了。我也得到一点零花钱,边吃饺子边计划零花钱怎么花。
那个包着硬币的饺子被姑婆吃到了,外婆和母亲说姑婆的福气在后头呢,说得姑婆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姑婆的笑容。
三
读大学时,暑假回浒湾,傍晚我喜欢在河堤上散步。傍晚的河堤真好看,草木鲜亮,蝴蝶飞,虫儿叫,夕阳如一颗巨大的朱砂痣,挂在西边,即将下沉。有时会碰到姑婆挑着担子走来。姑婆自搬离红星巷,我见到姑婆的次数少了。
姑婆憔悴了许多,眼角的鱼尾纹如蚯蚓爬行,那是命运的砥砺。
听母亲说,姑婆的大女儿去年因意外不幸过世,这无疑对姑婆是一次重击,姑婆一夜苍老了十岁,在床上躺了三天,水米未进。大儿子打工几年,没赚到钱,身体却弄坏了,只好回来,托关系进了粮管所看仓库。为了给大儿子找老婆,姑婆在红星路买了一所老房子,花光所有积蓄,还负了不少债。为了还债,姑婆起早贪黑做饺子,早上也卖,下午也卖。早上到菜市场卖,傍晚则到田野间卖,那时田野里有很多干农活的人,干活耗体力,很多人就会买几个饺子垫垫肚子。
姑婆每次看到我,都是笑眯眯的,仿佛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烦恼。姑婆老要给我饺子吃,我虽然想吃,但那时已懂事,每次和姑婆打个招呼,赶紧走开。每次都要回头看姑婆一眼,夕阳照射在她清瘦的背影上,光芒四射,又无限苍凉。
那时,我已经爱看一些文学方面的书,对人生,对命运有了自己的思索。在我的心中,姑婆坚强而率性,曾经为了一份爱情,不顾一切,坚决追随,无奈遇人不淑,从少妇开始就扛起了生活的重担,一直到现在还在扛着,一路走来她实在不易,她何时才能放下重担。如果当初她选择的是另一个男人,或者她不至于像现在过得这么苦吧。
后来回浒湾越来越少,偶尔回,也是匆匆转一下,再也没有碰到过姑婆。从母亲那里得知,那时姑婆已经不卖饺子了,和平平在一起住,小平很能干,做浒湾油面卖,生意还可以。姑婆的大儿子在金溪开了一家食杂店,小女儿嫁到了抚州,日子都还过得去。我为姑婆感到欣慰,她也算苦尽甘来吧。
再次见到姑婆,是和父母去金溪大姐家参加外甥婚礼,经过浒湾,母亲说去给房子透透风,然后我们去了红星巷,看看老屋,老屋早已卖了,但还是想看一看,只因老屋里藏着太多的情感和记忆。巷子安静许多,年轻人和孩子很少,只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口。然后看到一个老人走来,是姑婆。那时她已有八十岁了,头发全白,似落了一层厚厚的霜,背很驼,精神却好,眼神也好,和我们一一打了招呼。因为很多年没有看到我,姑婆热情地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还要我们去她家吃晚饭,为了不麻烦姑婆,我们谢绝了姑婆的好意。母亲和姑婆聊了几句,我们就匆匆离去,母亲似乎不想在浒湾多待。没有想到,那次竟是和姑婆的最后一面。
如今姑婆长眠于地下,带着她的幸福和痛楚,欢笑和泪水与大地做了永恒的相依。而她做的饺子也成为我们这一代浒湾人舌尖上的美好记忆,让我惦记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