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既往】阳台之上(散文)
初一时,父亲分到一套三居室,五楼,格局不甚佳,但有一个大阳台,朝南,令人欢喜。我们曾居住的筒子楼也有阳台,只是楼层矮,在二楼,很小,视野不好,只能看到人家的屋顶或墙壁,且是朝西,大半天,阳光难得光临,有等于无。
阳台视野真好。
前方是市一中的操场,绿色的草地如锦缎,跑道是锦缎的花边。操场四周被树木簇拥,葳蕤蓬勃,满目清幽。市一中在清朝时为知府府邸,解放后做了学校,至今还保留一个小院、绣房,一座亭,以及些许古木,景致不凡,独步小城。每天下午,操场最热闹,一中的学生在操场上跑步,打球,多是男生,他们活力四射,对运动有着与生俱来的热爱。他们在操场上挥洒着汗水,张扬着青春的热血和激情,一股蓬勃的气息在操场的上空荡漾,也惊喜着满地沉静的芳草。
右边栏杆上立着一片铁丝网,缝隙大,无碍视野,马路,四中,旷野,村庄,河流,远山在往前层层铺开,一直抵达到白云的深处,天的尽头。观之豁然开朗。
有了这个大阳台,晾晒衣物变得如此方便,春秋冬三季,阳光灿烂时,我和二姐就把所有的被子铺在阳台的栏杆上晒,能妥妥地吸收一整天的阳光。傍晚收被,被子晒得松松软软,晚上钻进被窝,阳光的香气长驱直入,往鼻孔里放肆地钻,无比的暖,那夜,梦里落满阳光的色泽。
夏日的黄昏,父亲在阳台上洒水,用湿毛巾擦拭阳台的栏杆,暑热顿时消减,然后把两张竹床搬至阳台。晚上,父亲和大哥在客厅的地板上睡,我和二姐在阳台上的竹床上睡,晚风从右边盈盈而来,风里有草木、河水的气息,格外凉爽。有月之时,躺于竹床上看月,别有滋味。圆月如镜,欲揽镜照之。弯月如香蕉,真想摘下,咬一口。残月如船,好想坐上去,漂向远方。最后我在月光下进入甜美的梦乡,在梦里,我坐在月亮船上,在银河里摇呀摇,外公在银河的尽头,慈爱地看着我。
看一楼的院子也是我闲暇时的一大乐趣。
我们这栋楼共有六户人家,一楼家家都有一个小院子,每家的女主人在院子里尽情展现她们的聪明才智。有的种花,有茉莉,芍药,月季,君子兰等;有的种菜,种空心菜,辣椒,苦瓜,小白菜,豆角,茄子,葱蒜。女主人得闲便在院子里走动,有婀娜的身姿,也有沧桑的背影,她们殷勤侍弄花和菜,拔草,浇水,摘虫,待到花开,菜熟,一片缤纷,成为一道迷人的风景,愉悦自己,也愉悦周遭。
左邻右舍的阳台对我也构成一种吸引。
隔壁的阳台很悦目,栏杆上、地上是深红色的漆,阳台的一侧放了一把白色的藤椅,一张白色的小茶几和两个粉色的小木凳。栏杆上摆了数盆花,外侧用铁丝网围住,以防花盆不慎坠落。由此可见女主人的审美情趣。花开时,有紫有红,美感流荡,时有暗香袭来,令人沉醉。真想坐到她家的阳台,赏花,闻香。这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男主人和父亲年龄相近,却只有一个孩子,家境颇为宽裕。女主人是一个会打扮,又热情的女人,我到过她的家做客数次,装修精致,极有情调,茶几上摆满水果和糕点,让我好生羡慕。
楼下的人家,种的是牵牛花,花开时,有白有蓝。郁达夫在《故都的秋》写道: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我没有见过淡红色的牵牛花,但我觉得蓝色的牵牛花最美,如一帘幽梦。花盛时,牵牛花爬至我家阳台,在右侧的铁丝网上纵横驰骋,又至墙壁,其后,一朵朵白色或蓝色的牵牛花呼啸般绽放,若有风吹来,花儿悠然摇曳。牵牛花算不上风华绝代,却有朴素温婉之美。牵牛花又叫“朝颜”,好美的名字,不过我还是喜欢叫牵牛花,亲切,接地气。因为这些牵牛花,日子平添三分诗意和曼妙,也弥补我家阳台无花的遗憾,曾经要父亲种花,父亲却不肯,令我不解。
三年后,若遇牵牛花开,蝴蝶来了,蚊虫也来了,父亲说是牵牛花招惹的,便把那些牵牛花客气地请回。阳台瞬间空空,我怅然若失。
高中时,对面建起两座楼房,六层楼,挡住视线,走到阳台,自是没有曾经舒畅,深以为憾。好在右边的视野还是空旷的,稍感欣慰。
高中时,学习负担重,晚上要上晚自习,我停留在阳台上的时间渐少。有时星期天,父亲回浒湾,大哥也出去了,二姐那时已到浒湾粮管所上班,没有人监督我,我独自在家,好生自在。于是捧着借来的小说坐在阳台上看,边凝望旷野,边看小说,万般逍遥。那是我最享受的时刻。
暑假回浒湾,母亲已从老屋搬出,住进新盖的粮管所宿舍,外婆还住在老屋里。宿舍建在以前粮管所仓库的位置,两层的筒子楼,厨房和居所分离。二楼有一个阳台,公用,兼具走廊的功能,大家通过阳台进出。
母亲在阳台上养了两盆茉莉,每天清晨,母亲浇以淘米水,茉莉长得特别好,清秀而鲜艳,香气浓而不俗。整个暑假,被茉莉的香熏染着,时光也要醉。
我喜欢站在阳台的最右边,因为可看到红星巷,那是我曾住过的巷子。我喜欢看人们在巷口来来去去——母亲走出巷子,捧着外婆的换洗衣服,眼眸里有淡淡愁绪,外婆那时因腿疾,只能卧床,母亲要上班,无法随时照料,只得请一个远房亲戚帮忙照看。母亲闲暇时间除了料理家务,就是照顾外婆。二姐走进巷子,手里捧着一块蛋糕,去送给外婆吃。外婆一直念叨着要吃,虽然蛋糕很贵,二姐还是买下了。二姐嘴甜,逢人就热情打招呼,不像我,见人不做声。方姨挑着箩筐,颤悠悠地走进巷子,箩筐里各堆着一个大冬瓜。方姨住在我家后面的大杂院里,靠种菜为生,孩子多,日子过得苦,一家子挤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每次看到她,她都很忙,仿佛不用休息。霞子的父亲挑着粪桶走进巷子,霞子的父亲很勤劳,夏天里总是天不亮就去田地里干活,早饭由家人送去,每次都要干到临近中午才回家。
我就这样以俯视的角度看巷子里流动的风景,我在看他们,他们却不一定在看我,我觉得别有意趣。
当看到芳芳来了,赶紧下楼。芳芳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住在另一条街,她的父亲也是粮管所的职工,这次她家也分到一套房子,她和奶奶、父母、姐姐依旧住在老屋,她的两个哥哥则住进粮管所宿舍,她经常过来找哥哥们玩,我们因此相识。
阳台的最左侧,前方是一段悠长的河堤和一大片田野。这段河堤从挨着临里渠的那条河堤分叉而来,一直通向疏山和疏山寺,是进出浒湾的重要通道。每到周六下午,我喜欢伫立在此,视线向左,等待在抚州工作的父亲归来。父亲在家,家里的气氛就不一样,父亲的大嗓门,铿锵的脚步填充着家里的每个角落,家里就显得热闹而温馨。饭菜也变得丰盛,母亲会添个荤菜,像油渣炒空心菜梗,三层肉炒油豆腐,辣子炒肉皮,豆豉焖鲢鱼之类。父亲有时还会给我们买好吃的,比如西瓜、香瓜、几颗糖或一根绿豆冰棒。当看到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河堤,尤其是手里好像拿着什么,我也不告诉二姐和小妹,悄悄下楼,飞快冲向父亲,以便若有什么好吃的,可以偷偷藏一点,而她们却不知道。
每天下午四点左右,我最爱站在阳台左边,视线向下。楼下对面的一排厨房里,一户人家在做包子,男主人是母亲的同事,女主人是个勤快贤惠的女人,早上在人家的早餐店里打杂,下午则做肉包子沿街叫卖,以补贴家用。当看到她家厨房的屋顶上烟雾缭绕时,我知道包子蒸上了,我痴痴盯着屋顶缓缓上升的炊烟,仿佛看到一个美好的梦想在如花绽放。我很馋女人做的包子,天天都想吃,父亲回来时偶尔会买,真是人间美味。有时缠着母亲买,母亲不肯,说晚上有饭吃,吃什么包子,浪费钱。既然吃不到,就这样遥望,也很满足。终于看到女人挑着两筐包子出来,空气里隐约飘着肉香和麦香,我有点激动,似吃到一般。女人边走边大声地叫唤,卖包子了,又香又大的包子了,她沿着河堤朝临里渠的方向走去,我的目光追逐着她的身影,直至消失,莫名怅惘。
寒假回浒湾,若逢出太阳。母亲恰好休息,便忙着冬晒。在阳台的两侧与我们家屋子宽度齐平的地方,伸出两根粗壮的铁条,中间横着两根粗壮的竹竿,向外的一根上面晾晒着冬衣,棉被则搭在另一条竹竿和栏杆之间,以便收纳更多的阳光。两个三角竹叉,靠着墙壁,中间横着一根竹竿,晾晒着萝卜干,芥菜,腊肉,都是母亲做的。不仅我们家,每家门口的阳台上都晒满衣物,女人们忙进忙出,把家里能晒的都拿出来晒,以不辜负冬日的阳光。我搬把椅子坐在阳台上,兴致勃勃地看楼下,宿舍前的空地上很热闹,几个老妪坐在小凳子上,把白色的头发散开,让头发也晒晒太阳,那一头头白发,是岁月的印痕,承接了多少生命的坎坷和沉重,老妪却一脸淡然,边用篦子篦头,边如少女般地笑。几个老者围坐在一起,各自捧着一罐茶,边喝边畅谈国事和家事,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小孩子们跑来跑去,你追我赶。住在一楼的小琴手里举着一个刚做好的小沙包,向我招手,叫我和小妹下楼,我们玩丢沙包。我牵着小妹,欢喜下楼。我们在冬日的阳光下跳跃,跑动,欢笑,笑声在热烈的空气里窜上天际,与白云融合在一起。
多年后,我回到粮管所宿舍,站在阳台上,举目四野,满眼萧条,宿舍前空荡荡的,一家家的门口落了蛛网,门前的竹竿、竹叉积了灰,田野荒芜了,红星巷物是人非。无端怅惘。
我如今居住的房子已没有昔年那种外置的大阳台,而是内置阳台。内置阳台的出现,是现代城市高楼建筑催生的产物,也宣示着一个时代,一种生活方式的消逝。阳台很小,很窄,不再承担晾晒休闲的功能,而是装了水池,放了洗衣机。除了在阳台上洗衣,洗漱,我很少站在阳台上,因为站在这里,视野是逼仄的,无法抵达远方。
阳台,已经变成生活中一种可有可无的存在,虽日日出现于视野,却游离在精神之外。我始终怀念传统的外置阳台,如蜿蜒的河流,从岁月的深处绵延而出,在我的心里千回百折,清新了一段段遥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