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既往】父亲琐忆(散文)
一
父亲已离世十二年,每每忆起,恍如昨日,那些零碎的片断,伴着父亲的影像,总在某个月白风清之夜,潮水般袭来,钻心刺骨,令人肝肠寸断,泪湿衣襟。
七岁那年,我去报名读一年级,母亲为我准备了一个粗布书包,靛蓝色的,散发着朴素古典的美,我欢呼雀跃,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来到屋后的教学点报到。从此,那个书包陪伴着我度过了整整五年的小学时光。
书包是母亲为外婆做了件蓝布斜襟衫后,多出的边角布料再拼接缝制的,布料是双层的,做工精良,拼接部分的针线痕迹细密而均匀,成了漂亮的装饰。宽宽大大的书包,能塞进去好多书本呢。书包上亭亭玉立着一朵含苞欲放的粉色的莲花,那朵莲花是父亲亲手绣上去的。莲花绣得太逼真了,靛蓝色的布面宛然一汪湛蓝的湖水,莲花袅娜于湖面,美得纤尘不染,清丽脱俗,莲花的香气仿若袅袅透出布面。我走在路上,常有蜻蜓绕着我翩翩飞舞,然后径直栖息在莲花上。蜻蜓是把莲花当成真的了,活脱脱诠释出“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意境啊。
现在想来,父亲绣在我书包上的莲花,可能寄托着深深的意蕴和情感,是因为我的名字中有个“莲”?希望我长成入画的“莲”的模样?期待我的品质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
父亲擅长刺绣,纯属自学成才。父亲说,他小时候喜欢画画,长大后荒废了这份爱好。有一回过年走亲戚,恰逢一位绣娘在做刺绣,那幅“鱼戏莲叶间”,绣得出神入化,意境唯美,父亲看得傻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从此就琢磨起刺绣了,他为此专门买来刺绣的书,认真看,用心学。父亲是一个执着的人,学什么都精益求精,即便工作连轴转,总能起早贪黑地挤出时间练刺绣,两年之后,绣的图愈发妙趣横生。
父亲和母亲结婚时,婚房的窗帘、门帘、帐帘上都是他亲手绣的作品,有“鸳鸯戏水图”、“石榴图”、“牡丹富贵图”,都活灵活现,母亲很满意,很自豪,亲友们无不叹为观止。左邻右舍有办喜事的,委托父亲帮忙绣花的,父亲也无条件支持,百忙中抽空绣出美图作为礼物赠送,他绣朵梅花扑鼻香,绣只公鸡会打鸣,绣尾鲤鱼跳龙门。乡邻们常被他的刺绣作品和厚道的为人感动到落泪,不知说什么才好。
二
父亲初中毕业后,在家务过农,后又去参军,三年后退役,被安排到句容一家小铜矿工作。和母亲结婚后,母亲天生气血不足,体弱,父亲更加忙碌了。他在工作之余,兼顾家中的田地庄稼,尤其是“双抢”时节,父亲会向单位请假回来,参与到轰轰烈烈的抢收抢种的劳作中,披星戴月,忙得不亦乐乎。但他从不叫苦叫累,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和煦如冬日暖阳。
他干活时,总喜欢哼着小曲,《东方红》《太湖美》等,唱得字正腔圆。村邻凡是请父亲帮忙插秧、割稻、打稻等,他总是满口答应。他边忙活边哼唱,村邻们会应和着父亲的节奏引吭高歌,大伙干活热情高涨,那动人的歌声和旋律飘荡在时光里,瓦解了人们干活的苦、脏、累,升腾着快乐的火焰。
父亲虽只有初中文化,但写一手漂亮的行书毛笔字。每逢年底,半个村子的村民都会将一张张红纸送过来,交给父亲写对联。父亲总遣我去村上小店买来墨汁,然后我和父亲一起将那么多的红纸裁成大小不一的长条状,以配合写不同宽度、不同高度、不同位置的对联。我当时心里很不乐意,心想:大冷天,手冻得生疼,还贴钱买墨,还得花功夫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何苦呢?有意思吗?事实证明,父亲的做法非常有意思,对极了。
过年了,互相走家串户拜年时,看着亲手写的春联,看着村邻艳羡喜悦满足的神情,父亲甭提多开心了,我也为父亲自豪呢。正因父亲心地善良,为人淳朴,与邻里相处融洽,父亲在外工作的日子,家中若有急事,村邻会风风火火地赶来,想方设法帮助处理,所以父亲在外工作特别安心。
三
父亲和外公在离家不远处的小山上还垦荒种地,种下花生、红薯、棉花、玉米等,从种植、到锄草、到施肥,再到收割,常能看见父亲和外公的身影。父亲休假时,我会跟着父亲去地里“体验生活”。父亲常斜挎着一个绿色的军用水壶,装满水去田间地头,那是父亲在部队当兵时用过的,他对物品很是爱惜,哪怕壶上绿色严重脱落,一片斑驳,他仍然不舍得丢弃,视之如珍宝。父亲渴了,旋开壶嘴喝水,喝完,他会专注地望着水壶,那眼神会变得深邃辽远,无疑是在回想当兵时的峥嵘岁月。
父亲对自己生活所需节约到苛刻,但他毫不吝啬花钱买书开阔我的视野。当然,那些书他也爱看。他的记忆力极好,在劳作的间隙背诵毛主席语录给我听,如“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等。抑或背诵毛主席诗词,如《卜算子?咏梅》《沁园春?雪》《沁园春?长沙》等,虽然我听不懂词意,但从父亲铿锵的韵律中,我听出了那份豪迈与激越。他还为我讲一些历史故事、名人故事。父亲用这样的方式给我文学的启蒙和濡染。
四
有一年,红薯成熟的时节,我那时约十二岁,母亲为了培养我的劳动能力,带我去那片小山上挖红薯。母亲挖好后,挑着两大筐红薯,我挑着少量的红薯藤往家赶。但刚走了几步,我的肩膀就生疼,疼得火烧火燎,渐渐地,感觉肩上的担子愈来愈重,步步维艰,担子晃来晃去,倾斜得厉害,我咬着牙坚持着。我觉得这哪是挑红薯藤,分明是挑着一座小山啊。突然一个趔趄,我无法控制地摔倒,光摔倒不可怕,问题是那根扁担一个剧烈的晃荡,不偏不倚,击中了我的鼻子,随着鼻子腾起的一股热浪,红色的液体喷涌而出。
我吓得哇哇大哭。走在我前面几步远的母亲立刻放下担子,以风速冲到我的面前,心疼地扶起狼狈的我,又拽了几片红薯叶,帮我简单地擦掉脸上的鼻血和泪水,然后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方皱巴巴、淡蓝色的旧手帕,并把它卷成小小的喇叭状,塞进了我正在流血的左鼻孔,又让我将右手高高举起。还别说,鼻血渐渐地止住了。
我和母亲到家时,父亲恰巧刚从单位回到家,我的脸上、衣服上残留的鼻血斑斑点点,可吓坏了父亲。当他了解情况后,眉头微蹙,看看我,又看看母亲,然后温和而坚定地对母亲说:下次别让香儿再挑东西了,她不适合干这个。你身子弱,也别太累了,量力而行,干不完的活留给我做。母亲点点头。我当时听着父亲的话语,很是自责,心想:我都十二岁了,还不能帮父母分担一丁点农务,这脆弱的肩膀啊,咋这么不顶用!
从那以后,我被扁担碰伤过的鼻子,一直持续多年敏感易上火,易流鼻血,俗称“沙鼻子”。成年后,鼻子流血现象才彻底消失。为此,父亲对我一直呵护有加,坚决不让我再受磕碰。父亲十分坚强,心地无比柔软,他总是默默地承受生活的重担,却让家人在他的庇护下过得安然。尤其是我,虽说家境贫寒,生活清苦,但从小到大真的没有吃过多少苦,父亲用他博大的爱心,给了我如歌的童年、斑斓的少年时光。
五
读师范一年级第二学期时,初夏的某个周末,父亲说骑自行车带我去学校,我兴奋如小兔,欢蹦乱跳。要知道我平时都是乘车去学校,得走四十分钟的蜿蜒小路才能到达当地的车站,然后乘一个小时的汽车方能抵达句容汽车站,之后还得走二十分钟才能到学校。这样的一程上学路,曾无数次在我的梦中辗转。
那个星期天的下午,父亲骑着“永久”牌自行车载着我早早地出发了,一路上那些熟悉的风景显得那么亲切,那么迷人。树荫蔽日,花开似锦,蜂飞蝶绕,鸟儿啾啾,风拂面颊,云柔水笑。父亲骑得轻松而欢快,即便是上坡,他也如履平地。从未感觉这段上学路如此美妙,很想每次都有父亲相送。
父亲边蹬着自行车,边跟我讲他小时候的生活琐碎,讲他读小学、初中时的学习趣事,讲参军的经历。讲岳飞,讲梁红玉,讲昭君出塞……总之,一路上他一直乐此不疲地讲,我一直心无旁骛地听。父亲讲话很幽默,逗得我“咯咯”地笑,银铃般脆响。我笑得“花枝乱颤”,像风中的小草。父亲提醒我不要摇来晃去,生怕我掉下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师范学校的门口,但我没法下自行车了,因为我在自行车上坐得太久,麻木了,无法动弹。父亲瞅着我,哈哈大笑,我才发现尚未到不惑之年的父亲,已显沧桑,晒得黝黑的脸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在阳光下竟折射着特别的光彩,特别动人。父亲顾不上擦汗,他将自行车停在路边,用那双满是老茧的双手把我抱了下来。那双手,粗糙得很,布满了生活的艰辛,我看了心酸得几欲落泪。
那一瞬间,我恍惚回到了稚童时期。那时,每逢过年,父亲总是抱着我出门拜年,被父亲抱着的感觉真好!踏实、温暖而幸福!我是多么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长大,希望父亲永远不要变老。时隔经年,父亲骑着“永久”牌自行车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时光深处,却依然清晰如初地定格在我的眼前。他的勤劳能干,他讲的那些故事,故事中蕴含的哲思和道理,如春雨滋润着我的心田,若花香芬芳了我的流年,似梵音涤荡着我的灵魂,对我的影响深远而漫长。
想念父亲,很深很深的想念,愿他老人家在另一时空能感应。今夜,父亲,你可愿入女儿梦中?若有来生,父亲,我一定还是你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