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秀场(小说)
张秦生极不情愿地走进长安饭店大礼堂。
市政府召开的关于解决全市拆迁遗留问题的大会就要开始了,主持会议的照例是拆迁办杨主任,大礼堂里黑压压坐满了人,他差一点就迟到了。
记得那是三月份一树桃花的季节。
公司拿到了二十亩土地,动迁后才发现:如此小的一个项目居然有三十个钉子户!他们耀武扬威地用拆倒了的邻居家的旧砖砌筑着宽阔高大的院墙与开发商对垒。这些临时院墙各具特色,有的像碉堡有的像地主庄园。更有人仿照城墙格式,顶端砌筑着垛口。说到按省市制定的拆迁赔偿政策签订协议,这些人全都不同意,还提出了种种不合理要求。一些人并不隐晦他们上边有人,挂在嘴上的话是:“就不腾房!你告去,看谁敢动我?!”这种人公司惹不起。
另一些人也不含糊。大多是黑道朋友,成群的小兄弟保驾护航。昼夜倒班,在拆倒的废墟上摆着桌子,坦胸露腹地坐着,喝着成捆的啤酒、摆着满桌子的下酒菜,酒酣耳热,空酒瓶远远丢出,碎玻璃就形成了一道难以跨越的屏障。这些人凶神恶煞,看人不正眼,立眉瞪眼,有意无意地展露着伤痕累累肌肤上的刺青和雄健的二头肌,有的干脆就拿把藏刀在手中拍着玩儿。这种人公司不敢惹。
另外还有一处宗教地产和两户少数民族房产,这也头大。
公司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市拆迁办,动迁科的王科长也三番五次召集开发公司和拆迁户开协调会,说白了,是动员那些钉子户按政策腾房,但收效甚微。不是人不来,就是撇下两句硬话就走,王科长连愁带气住进了医院,这事就拖了下来。
一拖就是半年。
一树桃花变成了桃子,桃子离了树,再后来一串串的葡萄也上市了。
拆迁办由春忙到夏,又由夏忙到秋;疲了。都躲着,怕让这事粘手。他们既不满钉子户目无法令,也不能违背国家法规政策,压着开发商就范。于是,就闪烁其词地说,你们自己想办法——“不管啥办法!”——只要把房拆倒,将来官司还是得由拆迁办来断。
所有的人都听到了这句话,唯独张秦生听懂了。
葡萄下架了,霜打蔫了豆叶,只有火红的柿子挂在树上。
入冬后,老板急了,接连换了几茬拆迁部长,个个穿新鞋走老路,仍是奔走于拆迁户和拆迁办之间,虽然忙的脚后跟踢屁股,满嘴起火泡,却始终不见效果。有人给老板出主意:“世事无路钱做马”“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钉子户再牛也牛不过钱!上边有人咋了?再硬的关系钱都能把它摆平!就这样,在十万元的鼓励下,在痛恨钉子户飞扬跋扈、决心见义勇为的精神鼓舞下,在“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英雄主义激励下,在下过第一场雨加雪之后,张秦生掐指一算:该出山了,他找到老板,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重担。条件简单:一切听他指挥——也立下了军令状:一周内若不能荡平所有钉子户并把房撂倒,不但一分不要,还以家产担保承担公司全部损失。
“风高放火,月黑杀人”,这是张秦生从水浒中读到的。精心策划后,请了六十个人高马大的保安,还在劳务市场叫了六十个身强力壮的民工。保安自带电警棍,一碰就冒蓝光,滋滋响的那种。民工则是一人一把八磅大铁锤。选了一个漆黑的夜晚,发了票子还喝了酒,一人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冒着打激灵的寒风,于午夜十二点到了地头。俩民工配合俩保安,四人一组,提前埋伏在每一个住户的门前窗下。
张秦生将他们命名为“特战小组”。
夜,静极了,只有出没在建筑垃圾里的老鼠悉索的脚步声打破这寒夜的死寂。路边那昏暗且大多缺失的路灯入夜后一盏也不亮了;张秦生看了一眼就笑。他裹紧黄大衣,最后一次警惕地观察周围的动静,随后把中指和大拇指放进嘴内,一声凄厉呼哨响过,所有的“特战小组”像训练有素的战士,暴起身形猛烈出击!浑身发抖的民工抡起大铁锤先砸烂拆迁户的大门,再砸倒窗户,然后跳上屋面,在屋中央把房顶戳个洞;随后配合早已冲入屋内的保安,将惊魂未定的主人裹着被子抬出门外。
拆迁户魂飞魄散。怒吼声、斥骂声连着小孩的哭闹声、老人的呼救声响成一片。间或还有小狗飞出窗外落地后的惨叫声。民工抬人,保安一边一个压着被子。还有人专门负责收集他们的衣服,走到黑处就把衣服扔的远远的。遇到个别敢于冒着严寒赤身裸体奋起反抗的,电警棍就起了作用,一时间蓝光闪烁、忽明忽暗、此起彼伏、滋滋乱响——当然也少不了惨叫连连。工地上呈现出一片蛇信般的诡异灿烂。
张秦生心情十分平静。自己的行为是正义的,是积极的,是在为西部大开发作贡献。
事情易乎寻常地顺利。除过那处宗教地产和两户少数民族的房屋没动外,二十七户居民房全部砸的门倒屋塌,屋里边能看见星星。
三分四十秒!张秦生又是一声呼哨,六十个保安和六十个民工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事情干的干净利落!
漂亮!!!
天不亮有人敲公司大门。派出所李所长带着两个民警来了,仨人满面倦容,闯进门气势汹汹地要见老板。办公室主任小王打着哈欠,把三天前给老板定飞机票的收据扔在桌上,一言不发。李所长瞟了一眼气的浑身哆嗦,强忍怒气问:“啥时候回来?”
“不知道。”
“公司现在谁管事?”
“不知道。”
“那你知道啥?!”睡眠不足的李所长擂着桌子,声色俱厉。
小王也不示弱:“我就知道钉子户弄不动,老板心烦,到南方浪去了,其他员工也都放了假。公司除过我留守,连个鬼都没有。”边说边拉开抽屉,摸出一张三天前的“放假通知”拍在了桌子上。
李所长圆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指着小王的鼻子吼:“给你老板打电话!现在就打!就说我说的,叫他立马回来!”
小王打了一连串哈欠,揉过眼后懒洋洋地说:“好么。”随手按了免提,拿了一张公司通讯录开始拨号。电话里就有一个女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您所拨打的用户没有开机。”小王做个鬼脸摆开两手,摆出一付双方心知肚明的无可奈何的神气,两眼定定地望着李所长。
万般无奈,强调过继续联系后,七窍生烟的李所长撂下几句公安用语,骂咧咧地带着两个民警走了。
接着闯进门的是不知何时已经出院的动迁科王科长。他脚下生风,两眼放光。见了小王就压低声说:“真胆大!咋能那样整呢?这是犯法的,年轻人做事不计后果,听的我都打尿颤。好在没伤人,还算万幸。不过,旧房总算砸倒了,这会儿拆迁户正在寻临时住处安顿家人呢。赶快,上推土机!尽快把地推平。抓紧时间放线,但必须先盖安置楼!还有,通知你老板,随时准备到拆迁办开协调会。”
“得令。”小王嬉皮笑脸。
事情急遽变化。虽然也曾有人咬着刀子,三个一团五个一堆,上下寻老板,要给他放血撒气。一些饱读侦探小说和熟悉政策的人就忙于保护现场和联络人上告。一时间工地周围人头撺动,各出奇谋。一条街道被拆迁户、路人和闻迅而来寻找商机的闲人堵了个严严实实。各类传言也借势而生,传说有几个老年人和小学生吓得接连几天拉肚子,咋都止不住。横贯道路的电杆之间挂起了一条白布黑字横幅,写着“还我家园!”这下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盒子,妖化开发商的各体“书法”顿时泛滥成灾,瞬间就将整个现场覆盖的严严实实。第二天又会有新的创意、新的发现伴随着迅速成熟的“书法”笔意和更加深刻的分析、将口头揭露再次化成文字,覆盖在已被认为过于软弱的昨天的书法艺术品之上。但随着时日的推移,轰轰烈烈的场面日趋冷清,让位于关乎穿衣吃饭这种不可或缺的日常琐事,狂暴的情绪就成了时间的牺牲品。怨气虽在,怒气淡了;多数拆迁户不得不去思谋怎样获取最大的补偿。起因于激愤的街头书法家终于发现了潜藏多年的特长,速炼成家后隐踪匿迹,背着文房四宝去文庙卖字了。
不出张秦生所料:没有组织的群众是一盘散沙,最终难逃土崩瓦解的结局。
二十七户居民中有二十二户耐不住冬日的严寒和越来越不积极处理事件的派出所,就不存幻想。多数人家自认倒霉,骂几句官商勾结的泄愤话,纷纷去寻拆迁办,低声下气地要求签订拆迁安置协议。
只有五户了,没丢东西没死人,虽然硬撑着闹,却始终闹不出个结果。大家心中雪亮,事情就推由拆迁办处理。
拆迁办不着急,倒把精力用在劝说某宗教团体和那两户少数民族身上。两次斡旋后,开发公司也爽快地答应了对方提出的条件。当把这三户的拆迁安置条件谈妥后,闹事的五户中又有一户动摇了,顺势一道签了城下之盟。
没有签订拆迁协议的居民户只有四家,不重要了,公司干脆放下不管。春节临近,四户中的三户再也撑不下去,找到拆迁办,好话说尽,希望他们出面,说服房地产公司回到协调桌前从长计议。还特意让王科长带话:不是故意为难开发商,实在是不懂政策。王科长却一脸为难:啥时候签协议还要看人家房地产公司的时间。
大年三十,雪花飘着直往人脖子里钻,手冻的捏不住笔,那最终妥协的三户终于在王科长的见证下一脸沮丧地按下了指印。
所有人都偷着笑。
大家都为这次成功欢呼,张秦生成了英雄。
然而好景不长,春节刚过,公司就接到了法院传票:唯一的钉子户通过过硬关系,还是在法院立案了。
公司陷入了纠缠不休的官司中。一些前钉子户看到转机,背信弃义,相互串联、秘密联络,还请了一个面目阴沉、戴着银丝边眼镜的律师保驾护航,共同参与到联名告状的行列里。
事情越来越复杂,同僚中有人私下埋怨张秦生,给公司惹下了甩不掉的麻烦。老板虽没表态,但一说起官司,就黑着脸,骂咧咧一肚子怨气。闲言碎语传到耳朵里,张秦生就生闷气。我只说七天把房撂倒,又没应承把协议签完,凭啥怪我呢?
这时节让张秦生参加这样一个会议,他觉的自己是被老板出卖了。
会场格式一成不变:宽大豪华的舞台气氛热烈,有鲜花有绿草还放着音乐。舞台眉头的横幅上照例标明会议的主题。灯光雪亮却又不失温馨的主席台布置的整洁朴素,一长排桌子被蓝色的天鹅绒布罩着,上面放着精致的茶具和几个台式麦克风;靠边一个位子是留给会议主持人的,一个蒙绑着红绸的立式麦克风就冷清地立在那里。
下边的座椅与电影院一般无二,甲座弧形空缺。工作人员笑容满面地吆喝大家往前坐,张秦生走进会场时,与会者正不情不愿地往前挪动——仅仅跨前两排。一阵乒乓乱响,给了主持人面子。
张秦生扫视会场,希望在后排找一个隐蔽角落就坐。忽然听见有人喊他:“秦生,张秦生!过来,到这儿来!”寻声看去,叫他的人是在汉岭区荒狗坡搞拆迁的天黄房地产公司的项目经理、十年前的中学同学,外号‘小胖子’,大名叫刘民主。
小胖子一边拉他坐下,一边饶有兴致地追问那晚强拆的事是不是他干的?张秦生心下不悦,这种事儿是能高声说的吗?随口敷衍:“乱下结论。”
“不是你才怪!”小胖子目光如锥,语气果断地说:“你们那个烂怂公司,就那几个烂怂鬼鬼,除了你没人有这般胆量!也没人有那水平!”张秦生还没想好托词,恰在此时,参加会议的有关领导看似随意实则有序地走上了主席台。主管城建的李副市长居首,紧随其后的是市政府刘秘书长、建委王主任、规划局张局长、房地局周局长。
李副市长刚露面,站在主席台边头提前上台维持秩序的杨主任就急忙高举双手带头鼓掌。
小胖子不无调侃地讥讽:“掌托儿。”
掌声稀落,好在各级领导早已习惯,一个个维持着矜持的笑容,风度翩翩、轻点手心,继而按序落座,捧杯以待。
礼节谦让之后,杨主任作本市拆迁形势报告。和往常官样文章一样,开篇歌功颂德,赞扬本市的拆迁工作在各级领导的关怀和支持下,形势一片大好,正朝着健康、有序的方向发展。共计拆倒危房多少多少间,解决了本市多少多少人的居住环境,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杨主任念稿子,底下嗡嗡声响成一片,主席台上的领导见怪不怪、似乎也并没认真听。
张秦生与小胖子无所顾忌地闲聊,但他的一只耳朵始终对着主席台,忽然听见杨主任拖着长声说“但是”,急忙示意喋喋不休胡吹冒撂的小胖子住口。
诺大的会场霎时间安静下来。
杨主任仿佛也知道这一点,他从镜片上方鼓着眼睛向下看,但他很快就板起脸,换了强硬语气:“要看到在大好形势下,我们的拆迁工作仍存在着许多不尽人意之处,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和错误。虽然这些缺点和错误是我们前进道路上出现的不可避免的现象,却也不能无视和姑息。有待于我们进一步完善我市的拆迁细则,有待于进一步加强对拆迁工作者的教育。关键是依法拆迁、依法安置、依法腾房。有法不依,违法乱纪,搞打砸抢都是极端错误的!”
会场里鸦雀无声,张秦生想:该动刀子了。
杨主任合上讲稿,摘下眼镜,对着麦克风大声问:“广仁开发公司来了没有?”
张秦生就觉得头“轰”的一下一片空白。心砰砰乱跳,喉咙上就堵了东西。来了,来了!想不到第一个就拿我们公司开刀!日他先人,暗示我们下硬茬的是拆迁办,这会儿装人的又是政府!时机选择的真妙:安置楼动工了,你们没有后顾之忧了,这就要卸磨杀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