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就医(小说)
1
豆大的雨点砸在路边的车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雨一阵比一阵急,一阵比一阵大。
芸背上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怀里抱着一个小孩,急匆匆地下了火车。她向出站口方向张望,熬红的眼珠子布满血丝,寻思该怎么去医院。
第一次来北京,望着西站熙熙攘攘的人群,她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车站前街上有肩上扛着行李的打工仔,有手里拎着的箱子的大学生,都步履匆匆。
芸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把孩子医好,还他一个健康的身体。
她问工作人员公交车的站牌停靠点,得知没有直达北京肿瘤医院的公交车,还得换乘,有点顾虑重重,她要争分夺秒,决不能延误孩子的治疗时间。至于地铁,她从来没坐过,更不晓得地铁才是市内速度最快的交通工具。犹豫之间,她转身匆匆走向出站口。
一个中等个子,看起来精干利索的青年男子走上前,笑容堆到一块儿,热忱地说:“大姐,要去哪?”
雨一直在下,她打了个冷颤。说真的,心里直犯嘀咕,首都应该没有骗子吧,不会的,老天还是有眼的:“我……我要去北京肿瘤医院,多少钱?”
“别人打车都是一百元,看你抱着个孩子,雨又这么大,八十元,赶快上车吧。”他不假思索地说道。
芸支支吾吾地说:“六十元可以吗?”她的眼神近乎哀求,又嘟囔了一句:“我怕等公交误事儿,想快一点去医院。”
“赶快上车。”他还真爽快,不再废话。
车上,他一边开车一边聊,雨刷不停地刮着玻璃,雨像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掉,在芸眼里,更像擦不干的眼泪。
他说自己下岗了,生活所迫操起了跑出租这一行,首都生活节奏快,压力也大。听着听着,她也渐渐变得有点儿不设防,聊起了儿子小伟的病情。当地医院检查出口腔癌,医生建议尽快手术。她变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好直奔北京想再确诊一下。
看着她满脸的忧伤和困惑,男子似乎瞬间被触动了一下。顺口说了一句,这是我的电话,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或许能帮到你。他递过一张名片。
很快到了医院门前,芸用手机扫码付了钱,急匆匆地下车,连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只记得他姓郝。
2
芸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排队挂号,望着那条长龙似的队伍,显示屏的口腔科只有五个号了,她心急如焚。忽然有个穿黑色皮夹克的小伙子来到他身边:“大姐,挂哪个科的?”
她伸长脖子,满脸诧异地说:“口腔科主任医师,你有号?”
小伙子把他拉到一边说“我帮你,三百元,就一个号了,你不要,别人就抢了。”
她刚才和司机还搞价还价,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激动地说:“谢谢小兄弟,我要这个号。”
同时掏出三百元递给小伙子,小伙子不紧不慢地说:“大姐,你等着,我给拿号去。”
她踮起脚尖,脖子像被拽起来一样,望眼欲穿,感觉心都快跳出来了。她去窗口咨询情况,说明刚才的事情,工作人员说她可能被骗了,口腔科的号已经挂完了。
芸瞬间崩溃了,顾不得失态不失态的事情。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儿子用小手不停地给妈妈擦拭眼泪,他的眼神里充满恐惧和困惑,不一会儿也跟着哇地哭了起来,母子俩的哭声引来了不少围观者,包括路过的医生和护士。
一位医生走上前问:“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芸抽泣着说:“我刚才被一个小伙子骗了,他说能挂号,结果现在连影子都找不见了。号也挂完了,儿子的病怎么治?”
那位医生正好是口腔科的,他说:“你随我来,看能不能加个号?”
芸拉起儿子的小手,儿子泪汪汪的大眼睛瞅着妈妈,娘俩小跑着紧跟在医生的后面,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一位医师戴着眼镜正专心致志看着墙上的CT片子琢磨,手里的笔悬在了半空。那位医生说明来意后,主任医师加了号,芸去自助机付了钱,取上号,匆匆赶回来。
医生给她开了好几项检查单,她抱着小伟跑上跑下,气喘吁吁。
当打印CT报告的显示屏出现儿子的名字的刹那间,她的心紧缩着,心跳明显加快,紧闭双眼,把双手放在胸口做了个祈祷的动作,口中默念有词。睁开眼的瞬间,她的手颤抖地厉害,哆嗦着拿出了打印机弹出的报告单,她的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打湿了报告单上的那几个刺眼的字:口腔黏膜鳞状细胞癌。其实,是她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才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希望有奇迹会发生。芸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主任医师那里,他就是儿子的救星。
天阴沉着一张脸,仿佛灰色的幔笼罩着大地,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氛。芸拖着沉重的脚步踏进主任医师的办公室。
主任医师用手抬了抬眼镜,仔细看了报告单,他说:“结果不太乐观,尽快手术吧!”
“医生,手术的费用大致需要多少?”芸急切地问。
“大概十几万元吧,手术越快越好。”他又强调了一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医生的办公室退出来的,只感觉天昏地暗,腿像灌了铅似的,挪也挪不动。好不容易一屁股坐到走廊的椅子上,满脑子飞的是:“手术越快越好、手术越快越好。”
老公出车祸时,和亲戚们借的钱还没完全偿还,这又如何开得了口。再说,亲戚朋友哪家都是紧巴巴过日子,谁有那么多钱帮助别人。
芸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医院大门,雨水浸泡的双脚冰凉,路灯拉长了她的影子。
夜里,芸在附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旅店住下,泡了碗面。儿子嘴里满是脓包,只喝了点汤,根本吃不下东西。望着儿子沉沉昏睡的样子,她坐卧不安,如万箭穿心。心里思忖着,我该怎么办哪!这样天大的事,我一个人能不能挺过去啊!真想一死了之,不,不行,他还小,他还没看够外面的世界,他还有未来,我不救他谁救他。她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疼得眼前一亮,忽然想到那个好心司机留的电话。犹豫片刻,还是拨通了电话,嘟嘟的声音响了许久。芸想,人家也许只是说说而已。轻叹一声,芸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一大早,电话忽然响了,芸迫不及待接起了电话。嘟嘟囔囔地说:“小郝兄弟,不好意思,我只是告诉你孩子的检查情况……”
“怎么样?大姐。”
“医生建议孩子马上手术……”芸一时语噎。
“哦哦,那就抓紧时间治吧,别耽误了……嗳,大姐,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医生说手术费需要十几万元,我要返回去……”芸哽咽起来,眼泪唰唰地流。
男人长吁了一口气,沉默片刻说:“数字的确不小,我也是靠跑车……”
“小郝兄弟,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急,大姐,让我考虑一下吧,会有办法的。”
电话匆匆挂断了。
3
芸抱着孩子,一边喂他点牛奶,一边兀自流泪。
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一个男人随即推门进来。司机小郝站在芸的面前,伏下身子看着孩子。
小孩躺在芸的怀里,由于口腔溃疡严重,牙龈出血,舌根和硬腭都有肿状物,吞咽时疼痛难忍,根本无法进食,只能喝点牛奶凑合。他不停地低声呻吟,脸净白,一双大眼睛半睁半闭,满是渴望地看着小郝,眼神无力。
小郝身子颤动一下,眼眶一热,他轻轻抚摸了一下孩子的脑袋。
芸谈起丈夫在孩子刚刚两岁时开大货车运送货物的途中,出了车祸,脑出血一个月人事不醒,最后还是离开了人世。肇事者竟然是一个癫痫病患者,治愈了好多年,开车时病情突然发作,造成了丈夫的不幸离世。因为肇事者有癫痫病,不承担刑事责任,再加上他又是孤寡老人也没能力负担所有的赔偿费和医疗费。费用一直在执行中,没有任何起色。她一个人负担起家庭的重担,一边挣钱养家,一边替丈夫还债,谁知道雪上加霜,儿子又患上了口腔癌。
说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小郝忙从桌子上的纸盒里抽了一张纸递过去。
小郝扭头从床边的椅子上拿起那张检查报告单,突然,他的眼中掠过一道奇异的光。
小郝宽慰了芸几句,然后匆匆告别了母子俩,他盯着芸的手机反复说:“办法总比困难多”。
芸注视小郝的背影,心头一热。她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办法总比困难多”。
不知为什么,她倏然对这个陌生的司机产生了一种信任。
4
芸意外收到一条短信:如果你抱着身患癌症的孩子,一步一叩首走完两公里,我将无偿捐给两万元现金。
芸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马上给对方拨通了电话。
电话里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他说,我知道了你的情况,可以帮助你,但为了证实真实性,你只能付出一些艰辛,按照我的要求去做。
“好心的兄弟,我愿意,只要你能帮我,只要能帮孩子,再艰难我也能完成。”芸回答。
“你就不怕这是假的吗?”
“不怕,我只能如此。”
“那好,我们成交了,你准备好之后通知我,我会在现场验证的。”
第二天上午,芸出现在旅店门前的小巷里。这是一条长长的小巷,没有车辆,只有来往的行人。
芸按照电话中男子的要求,把孩子绑缚在后背上,又用布条缠住膝盖,像一个朝圣的使徒,一步一叩,开始拜谒的行程。许多路人被芸的举动震撼了,停下脚步惊愕地张大了嘴巴,诧异地注视着她,随着她周而复始的动作缓慢行进。许多人在议论中,举起手机,从不同角度拍下这个怪异的场面。
虽然是秋季,天气寒凉,可芸的额头很快就布满了汗滴。顺着脸颊滴落。膝盖开始僵硬,阵阵疼痛袭来。其实,芸在小时候右腿就落下了残疾,肿胀疼痛,有时候还会流黄色的脓水。芸没有理会,依旧虔诚地上前一步,撩起脸颊上的散发,然后跪下来,把额头抵在路面上。
芸听到人们的一些议论,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似乎知道了她的故事,都在相互传播。
“她为什么这样?”一个中年女人问。
“是呀,为什么?不知道。”另一个老者回答。
“听人说,她的孩子患了癌症,要十几万元的手术费,有个人答应赞助她,但必须在这条路上行走叩拜两公里。”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听到这里,芸朝路边瞥了一眼,看到一个青年男子的身影。之后,便是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音。有老人,有年轻人,有女人,也有男人。
“哦哦,难怪的呀,这个母亲真的不容易!”
“但愿这个母亲能够如愿得到赞助款,救治孩子。”
“咦,那个好心人也是奇怪,既然可怜这对母子,就不应该提出这种条件,为什么呢,太苛刻了吧。”
“是呀,现在社会有好多古怪的事,真伪难辨,弄不明白呀。”
“这个肯定是真的,不然,谁愿意遭这个罪呢?”
“如果这对母子真的需要,我愿意捐款。”
“我也愿意。”
芸咬着牙,忍受着膝盖的疼痛,扭过头瞅瞅背上的儿子,心一阵绞痛,但信念更加坚定,继续沿着小巷艰难行进。她注视着眼前的路面,甚至希望这个路程再长一些。
5
旅店里,漆黑一片,芸在漫漫长夜里等待奇迹发生,等待眼前一亮的时刻。
夜仿佛更长了,霜降让世界变得更加寒凉。她习惯了冷,但依然怕冷,冷得让她直打哆嗦,她右腿的老毛病又犯了,冷甚至让她忘记了膝盖和腿部的疼痛。但她心底涌着一股细细的暖流,小郝那句“会有办法的”的话,让她满怀期待和希望。
那个陌生男子在芸走完了两公里的行程后,给她发来短信,让她留意网络。芸就捏着手机,不停地戳,手机的屏几乎让芸戳破。
忽然,网络上传来爆炸式的新闻: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让一个癌症患者的母亲抱着孩子跪地叩头两公里,扬言给人家两万元,结果那个母亲真的跪地两公里,他却说这是一个玩笑而已,承诺没有兑现,让背孩子的女子深陷无助,文字后还配了那个女子当时跪地的视频。大家悲悯之情顿生,一个个变得气愤填膺,谴责和怒骂的话像开了闸门的水,一涌而出,铺天盖地。
“狗娘养的,缺德。”
“心太黑了,这样捉弄人,太不善良了。”
“这个女子也是啊,连这个也相信,真是有病乱投医。”
芸的心立刻悲凉起来,也觉得自己很愚蠢,不该相信这种莫名其妙的承诺。
可是,她的手机开始嘀嘀嘟嘟响个不停,提示音让她看了看自己的微信。瞬间,她目瞪口呆。
微信账号里的钱额与日俱增,同时,也附有许多问候语和留言。怎么会发生这样的逆转呢,芸百思不得其解。
小郝来电话问她是否收到了信息,她高兴地快要跳起来了,说收到了,并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小郝笑了说,先别管了,治病要紧。
不到一周就凑够了十二万元。不一会儿,最后一笔款项竟然是二万元也到账了。
芸在帖子上一一回复了感激不尽的言语,说等儿子手术完一定向大家重重致谢。
芸去医院办理了住院和手术手续,儿子顺利进入了手术室。当儿子从手术室被推出来时,医生告诉芸手术特别成功。她紧紧握住医生的手,深深鞠了一躬,泪如泉涌。是医生救了儿子,是那些好心人给了儿子又一次生命。
看着手术后安详的儿子,芸的脸庞像绽开了花一样,一直抿着嘴笑。她把脸轻轻帖在儿子脸上,幸福着他的幸福,快乐着他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