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成】叶子(小说)
1、
秋风卷黄叶,飒飒飘万里。像是诉说一段苦难的故事。叶子的墓园里长满了一簇簇菊花,在深秋里无比娇艳的怒放着……像那年那月满山的菊花,叶子在菊花的簇拥中微笑着……
西海固到处都是大山深沟,四月的清晨,太阳缓缓越过沟,还没完全爬上山,就将一缕缕带着清冷的光,远远地从树隙间挤出。叶子前后晃荡的两只水桶,本能的随着她那臃肿的身体,发出均匀的咯吱声响,配合着她体重的脚步声。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挑水回家了,家门口堵着一条黑狗,甚是对叶子热情地摇摆着尾巴,时而还会舔下她的粗手,时而又屈膝趴下,只有这只狗才会理叶子。
没有人看见叶子肩上不放东西的。扁担、背篓、锄头、锹,撅头或是拉车的背带绳。她肩头从未空过,有人说她是一头老牛,有人说她是机器人。她把水缸倒满,草尖的露水还在调皮的闪烁,叶子又背起背篓开始上山了。在记忆中她一直穿着一件绿色上衣,跟她臃肿的身体像是不符,那不是穿,是架在身体上,遮不了她胖大的肚腩和宽厚的大屁股,有人说她穿的衣服就像针衩盖盖子。还有那脖子下多余的肉老是坠着,就像牛脖子下掉的多余的缀肉。听人说那叫“甲状结结”,是可以做手术割掉的,只是没有人为她做。
每次出门她都是嘴里憋着东西吃,本来架在肚腩上的衣服就很短,但每次衣服的兜里也没空过,不是装上馍就是煮洋芋,左右两边鼓起的兜有节奏地打着她的肚腩,让她的大肚腩显得更大了。她越过一个沟,爬过一片洼,一双本来笨拙的大脚踩过遍野的露水,又似穿上了一双泥糊的鞋子。到了目的地,两兜吃的东西已经消灭完,太阳还未烘干露水。她将铲好的柴禾装好,再搓一个草腰绳子,把剩余的柴禾拴在顶端。然后瞧瞧哪里有好的地势,如果有埂子,她会慢慢移动背篓,靠在高点的埂子上,这时她猫着腰,靠近背篓,两手掌心撑地,背篓背起时她会慢慢拾起地上的双手。由于她的衣短,半节腰老在外面露着,风吹日晒黑黝黝的,就像她脚下的黑土地一样黑。每次背上背篓,那编制背篓的木棍边子,便硬生生地扛在她的脊椎上,可能是已经磨成老茧了,也可能是习惯了,从没听着她说过疼。放下柴禾,裤腰带便是一个破布带,勒着她的胖腰,因肚腩大,只能看到裤带绑的结结,别的都夹在淤肉里,掀起一层淤肉,里面全裹着厚厚的土和柴沫,绕成黑色的圈。脸上的汗水,在两鬓角划出两行碱白色的印迹,直到脖根。有人说她就柴背篓进来草背篓出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叶子嫁过来那天我还小,记得晚上还开演了一场电影,名叫《火焰驹》,我也去看热闹了。他们家过得还算殷实,所以请了电影,那个年代结婚的人,如果能请来一场电影就很有派头了,让人羡慕。走进新房的门,看见一群年轻人围着叶子,我从人缝中挤了进去,见炕沿上坐着一女子,相貌平平常常,低垂着的脸让她那长方型大脸更加显长,看衣着很朴素,不像是出嫁所制的新衣,一双肥胖的大脚配上她那一双炸红的布鞋,显得格外别扭。
她看着满屋不同的眼神,却像一只被围攻的老鼠,紧张却又无处躲藏。闹新房的人进行着传统的粗俗“恶作剧”,新郎就像电影里的火焰,“扑哧、扑哧”地靠近她,炙烤着她的心,她的喘息声很粗,不知是羞涩还是害怕,恰似掉入虎口的猎物,颤栗不安。叶子的男人,长着一双带蓝光的眼睛,镶嵌在他那多棱而深陷的眼眶里,一张大嘴巴里露出两排黑黄色的牙,厚重的嘴皮子对称地朝上朝下翻着,一只跟他脸型相符的大鼻子挺立在中间,粗壮的鼻孔里露出一些笔直的黑毛,在鼻孔边形成几绺。一头略卷的黑发,在灯光的照耀下,仿佛时不时哔哔作响。他的头型就像是水渠沟里生长出来不规则的南瓜,多棱凹凸不平。从拥挤的人群中我又挤了出了,长吁一口气,径直地朝回家的路走去,新娘却在我的脑海中放影,使我不由又回过头去,望一眼她的新房,夜色中,那纷吵的新房多像一座新墓里的灯火,忽闪着迷茫……
??
2、
叶子的男人从小没有爹,听说他的母亲带着他一路乞讨,到这个村子后不知什么原因,就定居下来,叶子男人有个姐姐早嫁过去了,家里就只有叶子男人和他母亲相依为命。叶子的婆婆是个裹着小脚的妇人,长一张长方形的脸,后脑勺贴着一椭圆形的退了色的天蓝帽,细细长长的脖颈总是暴出青紫的筋,说起话脖子抬得老高,就像打鸣的公鸡,她对别人说话的声音薄叶细杆,后音拉得老长。不管穿那件大襟衣服,左上胸总是挂一手帕,一有闲时间她就拽着手帕不是抹脸就是搽鼻涕。听说跟过好几个男人,但都是短命的,村子里的人说她命不好,克男人。
大山里老几辈的封建习俗传统,最疼的就是家中的男孩,尤其只有一个男孩时,他们更疼,因为要给先人续香火。尽管叶子的婆婆没有了男人,但传统家俗深深影响着这个寡妇。她知道,如果是一个女人,可以没有了男人,但绝不能无后。所以叶子婆婆视儿子无比珍贵,平时,家里只有叶子的男人才能吃上有油的白面馍,也只有叶子的男人能铺上独立的新褥子,能盖新被子。叶子只有在一张烂了好多窟窿的竹席上睡,盖得被子也是疙疙瘩瘩,有几处遮着眼也能望见星星。叶子从不多说一句话,不管做啥都是婆婆说了算。
结婚没多久,叶子的男人外出了,家里家外的活都丢给了叶子,家里本来人口不多,也就分的土地不多,叶子的婆婆说叶子娶进门就没有土地,看别人都挖荒山种地,也让叶子也去挖,叶子家里没有牲口犁地,只得让叶子人工挖着种。
叶子这次又要去挖荒,当鸡还没鸣,当人们还在梦中,当星星还没落完,叶子就把水缸挑满,一个人拉着架子车晃嗤晃嗤的往山上走,有的荒地很陡峭,别人开玩笑说叶子种的是90度的坡。提醒叶子以大脚用力踩着,若一不小心滚落下去,那下面可是深崖,要万分注意。
叶子一撅头一撅头的刨,一直刨了一大片,中午的阳光最厉害,晒得黄土地都裂了缝,可她不怕,在烈日下一干就是一中午。她的嘴唇干裂得和黄土地裂缝一样宽,干裂的缝隙里有时往外渗血,叶子就用干翘的舌头不住地舔着,可那干固的舌头和嘴唇是一样的,似乎也没有多少水分。山上的人陆续回家了,山里没有了人影,太阳更加强烈,像似吐着火的蛇,要把整个大山燃烧。叶子把刨荒山弄出来的荒草及树根等,收拾收拾装进车子里,这些必须拉回家,好留着晒干烧饭用……正午的阳光晒得天地焦红,婆婆早早吃过饭,锅底给叶子留下一口清汤寡水的饭,叶子便狼吞虎咽的吃了……别人还在避暑午休,她又开始上山了……
听村子里人说,叶子是后娘,嫁过来就没回过几次娘家,可能回去也没有人疼。婆婆是当家的,说起话一言九鼎,叶子听从婆婆的,从不反抗。婆婆对村子里里外外的人说话都是很细软、很柔和,所以村里人都说她“贤惠”的像朱春登二娘,小时候不懂,长大了看戏《朱春登放饭》,我才明白了人们为什么叫叶子婆婆那个名。常听见叶子婆婆骂人也是薄叶细干,什么绿苍蝇下的人把她们的胡萝卜拔去了,老欺负她们孤儿寡母。这拙个无用的叶子连几个小毛孩都怕……淘气的孩子们往往偷害她家的东西,摘豆角呀.偷拔萝卜,还会偷刨她们的洋芋在山上烤着吃。她总会咬牙切齿地说,逮住就剁成肉酱,可她的小脚怎么能跑过那些匪气的娃们,当他们跑远时,还故意扭过头,将舌头一吐做鬼脸,此时还会用唱腔说;二娘呀……你莫气……咯噔噔……你慢慢走啊……我们的洋芋还没熟呢。叶子婆婆这时会拿个木棍用力摔出去的姿势打孩子们,不料,脚小身重,棍子没摔出去她却摔得比棍远,一群淘气包又笑得东倒西歪……叶子婆婆哎吆吆地跺着小脚,撂下一句狠话:“回家告你爹娘,让他把你们打成死娃娃给狗吃。”她说话一向就这样,听惯了也习以为常了。
秋来了,山上的草开始枯萎,秋风萧瑟,落叶铺路,山上的庄稼都陆续收回了大关场,家家户户这时就把牲畜放到山上去吃草,没有人看管,这在农村就叫“打野山”,等到天黑了就赶回圈里。叶子也成天不回家的干活,为了那片荒地,她没日没夜的干,有人说她也打野山了。婆婆出门总是一腔善良的口吻对别人说,我家的瓜媳妇不知道早晚,我老叮嘱她早回她就是不回。
叶子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了,叶子是怀孕了,那件衣服显得更小了,露在外面的肚子更多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挑水、挖荒、砍柴、收拾庄稼。叶子每次上山都要偷点别人地里的萝卜,葱叶子啥的,夹在胳膊下一捋,上面的土还没捋干净就迫不及待的塞到嘴里。越辣的东西她吃得越香。村子里年长的妇女说怀孕的媳妇特馋特馋,想吃什么就像猫抠心那样急切,所以也没有人骂叶子偷吃自己家的东西,时而还会送给叶子些许她想吃的。
深秋的清晨,浓霜裹满山腰,远处的那一片树林像是落了雪花,安静地站立在那,更像画家的一幅画。一阵寒风袭过,抖落了一地的苍白。伸出双手有些冰冷,院中的落叶上也铺满白霜,叶子早早起了,挺着大肚子拉上架子车,还要赶往大山深处,她不知道她哪天会生,但她知道在生娃之前,她要把地里的庄稼赶着收割完。叶子的男人依然没回家,山里的庄稼不能等。
叶子等不到太阳晒干浓霜,她吃力的把车一寸一寸拉到荞地里,双膝跪在冰冷的霜雪中,用她那耙子一样的大手拔着荞麦。浓霜被晒化时,叶子拔完了荞麦,一个人捆好装车,此时已日午斜去,叶子又饿又累,但她高兴的是荞麦拔完了。她咬了咬牙,拉起车“咯吱、咯吱”往回走。突然,叶子觉得肚子有些下坠,她一只手拉着车沿,一只手扶着她低垂的肚子。皱着眉,脸色蜡黄蜡黄,汗水湿透了她蓬乱的头发,突然她听到啪的一声,她感觉裤管里全是水,就连鞋里也是水。叶子不懂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仍然艰难的拖动着脚步,两只腿就像灌满了铅,咬牙坚持快到家门时,她丢下了车子,实在是忍受不住了,就爬着进了大门,爬进了小屋。
来不及喊一声婆婆,娃就降生了。娃生地上“哇”的一声哭叫,仿佛刺透叶子的整个身体,让她眼泪直流。叶子浑身是血,颤颤巍巍地抱起了娃,吓得六神无主,本能地开始喊娘。“娘……”声音从粗响喊到细微,最后没有了声音。叶子只觉得眼前的东西都成了昏黄色,耳边嗡的响了一下,还没等抬起身子又倒在冰冷的血泊里,霎时什么也不知道了。
叶子的婆婆这时不紧不慢地用手捏合着她的大襟衣扣,倒腾着两只小脚,噔噔噔地跨进了大门,她听到有婴儿一声接一声的哭,稍愣了一下神,紧接着似乎有所明白了,跨大脚步向叶子的房走去。她看到叶子倒在血泊中,先也没扶起她,快速抱起娃,顾不上看娃的脸,只顾搬开娃的小腿腿,一看是女娃,她的脸色突然变得阴云密布,瓦着一张二指宽的脸,顺手拿过来一片烂破布把娃裹住,撇在那张烂席上,任娃哭叫。然后她出门走进厨房,舀上一盆冰凉的水,泼在叶子的头上脸上,叶子慢慢地醒来,打了一个哆嗦,嘴里还念叨着:“娃,我的娃……”。
地上被叶子折腾了一个坑,血水盛满了土坑,叶子婆婆又提进来满满一筐冰凉的黄土,倒在了炕上,叶子艰难的爬起来。睡在了铺满黄土的炕上。婆婆嘴里嘟囔着:“我那时生娃都自己知道多会儿生,你个瓜怂生娃也没个准,要不是我,你个瓜婆定会晕死在房里。”原先炕上铺着的打了重叠补丁的烂单子,在婆婆倒黄土时就卷走了,她说生了娃的女人身子脏,不能把血迹沾到任何地方,让叶子静静睡在黄土上……
婆婆还在说个不停,地都成了坑了,她个瓜婆子把人就害死了。她又背进几筐土,倒在了叶子睡过的血坑里,婆婆说等黄土把血吸干了要铲得干干净净,弄到外面,再弄点干净的土把地垫平。叶子筋疲力尽,短着气给婆婆歉意地说:“娘,是我不小心,下次我会注意的。”婆婆瞪了叶子一眼又出去了。
叶子坐在黑洞洞的房子里,小小的木窗户用纸糊着,可是那个裂开好几道门缝的烂木门里,时常跑进来冰凉的寒风,叶子怕把娃吹着,就把娃斜放在炕根里,她也斜躺在炕边上,挡住门口跑进来的风。婆婆说叶子也没弄来多少烧炕的东西,就省着少给叶子的炕填点,有一点温就行,一张破烂不堪的薄棉被,叶子和孩子紧靠在一起。
深秋的夜已经很冷很冷,风像黑夜里的强盗,冷冷地拍打着叶子的门窗,呜呜哇哇的吼叫,叶子的肚子里也咕噜咕噜地响,饥寒交迫……
3、
快满月时,叶子的男人回家了。农村的习俗,生了第一个娃要过满月晏,所以叶子的男人被他娘捎信带话的叫回了家。刚进大门,婆婆就迎了上去:“个娃来了昂。”她边拍打着儿子身上的土边说:“个娃像是瘦了,娘想个娃都想成病了。你瓜媳妇生娃了,多亏娘忙死忙活地照看。咱庄子下面的那白胖媳妇家生了男娃,胖乎乎的好让人爱,大关场边那张家媳妇生了个女孩,白白的也好惹人。就咱家你那瓜婆生的娃黑瘦黑瘦的,就像她的瓜娘,也不像个娃。”唠唠叨叨没个完,叶子男人边听边朝叶子的房里走,从糊着窗户里只看到叶子晃动的影子。这时婆婆急了,蹂着小脚挡住儿子,儿子惊讶地问怎么啦?婆婆拽着儿子的胳膊朝自己的上房走去:“儿啊,女人生了娃坐月子,男人是万万不能进女人房子的,月房晦气,是最不吉祥的,进月房会惹上血难之灾的,过叶子的门口也要绕着走。这些日子你就住娘这里”。话还没说完,她已将儿子拉回到自己的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