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白杨(散文)
一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夹杂着一群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响在山村里。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扎着两个马尾辫,用一个手指头伸进嘴里,抠着掉了一颗的门牙,伸出舌头舔着小指头,眼睛眯成一条缝。尽管她踮起了脚尖,可还是够不着,于是她只好在大人的腿之间来回穿梭。终于,她挤到了人群的前面,头歪着、眼瞅着院子里站在自己面前的一对新人。在她的眼里,这世界上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好奇。
新娘穿着一件高领的红毛衣,梳着两根长长的辨子,嫩白的脸颊,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眼睫毛长长的,伴随着她的眼睛一眨一眨,于是更显得她魅力四射。那种端庄大气、纯朴优雅溢于言表。旁边的新郎文质彬彬,清瘦的脸庞,棱角分明,一副金丝边眼镜更显得他书生气十足,潇洒倜傥。这对新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一个带着狐皮帽子的中年男人,看着花花绿绿的窗棂上的一张醒目的大红纸,咧着嘴笑着,露出被烟叶熏黄的牙齿,他大声地宣读:“今天是新郎杨远和新娘高倩大喜的日子,愿他们白头偕老,钟爱一生。一拜天地……”
几个喜欢闹腾的青年便一拥而上,开始起哄了,新娘的脸逐渐泛起了红晕,新郎也是一副腼腆的样子。
这场婚礼看似简简单单,却又朴素,可是它给山村带来了喜悦和律动,笑声穿过门前的树林,越过高山,穿过峡谷,跨过小溪,回荡在小山村的上空。
不远处,电线杆上的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叫着,它们像一个个跳动的音符,奏响爱的乐章。
二
这是一个偏僻的小村庄,三面环山,门前有一条深沟,住着不到20户人家,房屋大部分是土坯的,偶尔几家四角落地。这片黑土地没有梧桐树,自然也没有凤凰来。更多的却是高高大大的白杨,几片叶子在寒风中哗啦啦地响着,像在守望着田野。
一间简陋的土坯房,四周用毛坯围成的院墙,一阵风吹来,稀稀疏疏的稻草倚靠在上面摇晃着脑袋,不禁对风雨飘摇的人生发出慨叹。两扇窗户的玻璃窗明几净,隐约之中看出女主人的勤快。房子的外墙皮脱落了好多,难以掩盖年久失修的窘迫。烟囱里冒出的青烟直冲云霄,一股烟火气息的暖溢出来。
秋雨淅淅沥沥下着,女人为了多挣几分工,冒雨出去挑捡土豆,端着一个大大的笸箩,她每捡一颗土豆,汗珠就从脸上滑下来几滴,滴在笸箩里的土豆上,把风干的有点绿的土豆洗得色泽明亮。
村长撕破嗓子喊着:“别偷懒,捡干净了。”村长话音刚落,便看到挺着肚子艰难行走的女子,他一改往日专横的样子:“惠兰,快回去吧,别硬撑了,命重要啊!再说了,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肚里的孩子考虑考虑啊!”
她挺着肚子,继续向前扫视着地里的土豆,恨不得赶快捡完所有的土豆,多拿几个工分,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多准备些开支。她用手揩掉额头的汗珠,把垂下来的一绺头发掖到耳后,捶捶因肚子隆起而凹陷回去的腰,实在困得厉害,捶得麻木了,她再次鼓足劲,把满满一笸箩土豆倒在地上她提前立好的袋子里,并扭过头,回敬了村长一个微笑,笑容里夹杂着感激,酸楚,还有一份骨子里的倔强。
雨越下越大,地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留下被雨水冲刷得黄澄澄的土豆,她的肚子一阵比一阵疼,只好用笸箩的边沿摁住,沉重的脚步勉强可以在泥水中挪动。她连滚带爬地回到家里,虽然浑身湿透了,但是心里是热乎乎的,她感觉自己要生了,她的孩子就要出世了。
钻心的疼痛实在难以让人忍受,她坐卧不安,手恨不得插进墙缝,找寻哪怕一丝的外界力量来抵御疼痛感。额头上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下来,她在心里默默地等待一份希冀的出现,那是一个母亲最坚强的信念。她想,当胎儿与母体分离的那一刻,她的血液注入新的生命,她就成为真正的母亲了。
时钟嘀嗒嘀嗒,鸟儿叽叽喳喳,一缕斜阳透过窗户射进来,她知道,每当太阳快下山时,丈夫就该收工了。
门板声响起,男人从山上放羊回来。她面色苍白,浑身无力,招手示意他去找接生婆王奶奶。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快地向王奶奶家走去。不一会儿,一个带着眼镜,梳着稀疏的短发,笑容里藏着密密麻麻的皱纹的中年妇女小跑着来了,她第一句话就冲着刚走进院子的女人的丈夫喊:“小杨啊,你也太大意了吧,今天你就不应该出坡了,这样孩子和大人都很危险啊!”
说完,手脚麻利地进行着接产工作,额头的汗珠渗出来。天色瞬间阴暗下来,窗外响起滴滴答答的雨声,砸在玻璃上,敲打着几个人的心。
片刻后,王奶奶神色穆穆地低声问男人:“保大人还是小孩?”男人脸上的乌云凝聚得越来越重,比天空的还要浓,还要沉。他也压低说:“大人要紧。”声音嘶哑。话音刚落,女人在屋里断断续续地说,“别听……他的,要……孩子,要……孩子,我的……命根子……”说着便晕了过去。
时钟始终嘀嗒嘀嗒,揪着屋里每个人的心弦,她渐渐苏醒过来,气息微弱,但她仍然使劲浑身的力气配合接生婆。
哇地一声,一个男娃呱呱坠地了,男人脸上的阴云一下子散了,可当他看到妻子又昏厥过去,脸上再次浓云密布了。他不停地呼唤着妻子的小名:“兰儿,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儿子,他长得多像你。”
墙上的钟声嘀嗒嘀嗒,时针和分针不疾不徐地保持着恒定的距离前行,外面的雨声噼哩哗啦,像钉子钉在男人心坎上,雨滴顺着玻璃流下来,一道道晦暗,像黑土地上长长的垄沟,无边无际。女人的眼睛再没有睁开,但她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像浑浊的雨滴,悬在眼角。之后突然坠落,沿着脸颊滑落。
男人哭成了泪人,嘴里还嘟囔着骂道:“这孩子命硬,命硬啊!”
男孩一来到世上就失去了最亲的妈妈,母亲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了他的生命。对于一个婴儿来说,那是最绝望的痛苦,没读过妈妈慈爱的目光,没吮吸妈妈甘甜的乳汁,就连妈妈的一个甜蜜的吻也没享受过。是父亲一把屎一把尿抚养他长大成人。父亲笨拙的双手成了他的摇篮,当他哇哇哭时,父亲的奶头被吸红了,还是哄不住,父亲就把他举过头顶,抛起后再自由落体运动,父亲的汗珠落在他的脸上,他咯咯地笑了,父亲也笑了。
父亲给他取名杨远,希望他活得长久。
三
小时候他不能听那首歌《世上只有妈妈好》,那像一道雷电,直击他的灵魂深处,连躲藏都来不及。
村里人都劝说,父亲找个外地的媳妇,好帮他带孩子,父亲没说话,吧嗒吧嗒抽着烟,呛得儿子直咳嗽,他吐了个烟圈,儿子又乐呵呵地笑了。
杨远穿着父亲缝制的皱巴巴的棉裤,背着父亲用过的黄帆布书包,一只小手牵着父亲的大手,走进了一所学校,教室的桌子和凳子冰凉凉的,但老师的和蔼和小伙伴的热情,让他不再孤单寂寞。
他顺利考取了旗下营一中,并且在那里结识了一位同学挚友方宏,他们的家境一样贫寒。他们一同在白杨树下读书,说话,也与白杨树一起默默成长。
那时,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风靡一时,同样也是杨远的最爱,更是他的精神食粮,孙少平成了他追逐的“明星偶像”。读着主人公的故事,感动之余,想着自己的人生不也一样艰难,又必须卯足劲向前冲。告诫自己,雏鹰只有飞出去,方能拥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天空。从此,杨远更加发奋图强。他盖的被子破了洞,就和方宏挤到一块取暖,没干粮了,就和方宏一起吃玉米饼子,冬天冻得啃不动了,就放在热水里蘸一蘸,继续下咽,总比饿着强。
杨远知道兄弟的情谊胜过一切,他不能辜负这份爱,不能辜负在地里劳作的父亲,每当他回家要学费时,父亲总是吧嗒吧嗒抽着烟,然后起身离开,在院子里不停地转着,然后,脚步沉重地向大门外走去,接着,村子里各家各户响起了叩门声。
夜深了,父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了,他一进门便开心地说:“儿子,学费搞定了,乡亲们都是好样的,给足了我面子。等秋收后,就有指望了,粜了粮,还上就行了。”
夜深了,父亲的皱纹舒展开了,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杨远却再也无法入眠。他望着窗外的星辰。星星像调皮的孩子眨着眼,月亮妈妈般揽它们入怀。他好羡慕她们有个妈妈……
离开村子返校的那天,他看着父亲的背不再挺直了,粗糙的手瘦骨嶙峋,他的眼睛湿润了,但他强忍住眼泪没有掉下来。他知道自己的梦在远方,就像仰天而立的白杨。
四
繁星闪烁,路上几乎没有人影,教室里空空如也。他啃着玉米面馒头,馒头又硬又冻,像山上的石头,他就用牙齿一点一点地啃,把面沫和面渣咽下肚里,有时,自己都能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他开始背古诗词,背干巴巴的时事政治,不停地刷题,手冻僵后不听使唤了,就把手重叠在一起,摩擦取暖。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奢侈了,能有玉米面馒头啃,每次都是实在饿的不行了,才吃早点,否则便硬扛着,饥肠辘辘继续投入学习中,在他眼里,或许,精神食粮也能充饥。
假期里,别人都归心似箭,恨不得一下子飞回家里,但是他不能回家。他找了一家工地住了下来干杂活,一会儿推水泥,一会儿看搅拌机,脚上穿着雨鞋,身上是那身洗得泛白的蓝褂子,曾经的那双白皙的手变得粗糙。瘦弱的身躯抵不住这么重的活儿,加上吃不好,肠胃失调,脸色变得蜡黄蜡黄。工长看他既肯吃苦,又聪明能干,问他:“干嘛这么吃苦?”他说:“赚学费。”工长就让他当钢筋工,赚的多,也学点技术。
钢筋工可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容易,要求6公分、9公分、12公分的标准不一,毫厘不差,数量精准,这工作工作量庞大,并且也是高危行业。先把钢筋用钳子一根一根按尺寸剪短,绑钢筋是一件繁琐又要求精准的工作,再把绑好的钢筋抬到空中,用水泥浇筑,最后才能使用。
炎热的中午,太阳骄阳似火地炙烤着大地,工地上那只看门的猎犬,不停地吐着舌头,眼睛闭着,慵懒地趴在地上。杨远忽然觉得,他从未如此羡慕那只负责看门的狗,可以肆无忌惮地躺着。
作业中,由于钢筋没绑结实,杨远从架子上摔下来,不幸中的万幸,他只是胳膊摔伤了,鲜血直流,工人们把他护送到医院,包扎了伤口,没几天他就急着出院了,回到工地,继续打工。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挣够了学费,更懂得了生活的不易。身体的摔伤,让他更加珍惜读书生涯。即使读书再苦再累,也无法与工地上风吹雨打、冒着生命危险干活相比。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在校园里读书。
一年后,他考取了理想的中专院校,实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愿望。由于他一直爱好文学,喜欢阅读,后来顺利考取了秘书职位,当上了盟委秘书长。单位选拔驻京秘书,他又成了驻京联络处的秘书长。
再后来,他当上了一家医院的院长。
五
秋天的白杨,更加高大茂盛地矗立在小山村的周围,树叶沙沙地响着,从高处簌簌落下,落下,落下……
老人在白杨树下,用扫帚把散落的叶子,慢慢聚拢到一起,今年的冬天,羊儿还没有足够的干粮充饥,俗话说,秋天的草,冬天的宝。他跪着把一堆堆树叶,用干裂的双手捧一把干树叶,一阵风刮来,叶子随风起舞。他又站起身装进麻包里。麻包变得鼓鼓囊囊。他把两大包树叶放在三轮车上,拿起摇把,开始发车,汗珠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把脸上的土刮蹭得沟沟壑壑。
车突突突的启动了,老人坐在三轮车上,沿着崎岖的山路,向家的方向驶去。在快到家的路口,一个小男孩突然从巷子口窜出来,老人还算眼疾手快,猛地打了转向,但由于失控,连车带人滚下了村子前面的一道深沟。三轮车连续翻着跟斗,坠落沟底。孩子躲过了劫难,老人再也没有醒过来。孩子吓得大声哭着喊着,听到哭喊声,从家里跑出几个人,顺着孩子指的方向,找到了老人,但已没有了生命体征。
等杨远从北京赶回来,他没有掉一滴眼泪,也没有用拳头猛捶打自己的脑袋。有的,只是懊悔、遗憾和锥心刺骨的痛。
他握着爸爸的已经僵硬的手,喉头剧烈抖动着,把头深埋在父亲的胸前,久久不动。他想再次感受一下父亲的心脏的温度,感受一个父亲的深沉的爱。好久没有这样依偎在父亲的身边,好好陪伴他,哪怕只有一天。就这样,他不吃不喝,握着爸爸的手,守在他的身边整整一夜。
他想起,为了供他上学,走出大山,爸爸既当爹又当妈,他的被子、衣服全是爸爸一针一线缝制的,就连那双黑条绒白塑料底鞋也是父亲自己做的。上学时他平时不舍得穿,只有参加学校活动才拿出来,大家都夸针脚好,说他有个巧手妈妈,他说这是我爸爸做的,大家都傻眼了。他想起,做鞋时爸爸的手被针锥扎得鲜血直流,却咧咧嘴,擦擦手,依旧埋头做鞋。他的眼圈红了。
被中专学校录取时,爸爸激动地说:“我的儿子好样的,爸爸没白疼你!”这是爸爸第一次抱着他流下了眼泪。他在北京有了稳定的工作后,接父亲去住,父亲拒绝了。他说:“离不开那片黑土地,离不开那些羊儿牛儿,离不开白杨树。”那些成了他的心肝宝贝,他一天见不着,心里就憋得慌。
下葬时,他站在瑟瑟的风中,看着远处一排高高的白杨树。他知道,其中一棵已经倒下了。
六
在北京一家医院当院长时,他分管的包括建筑施工领域,当时开发竞标的公司有好多家,毕竟是偌大的医院,盖的都是高层,投资大,老家的一个亲戚在北京立足许多年,但实力不够雄厚,于是便凭着乡亲的那份关系,找到了杨远,想走捷径。由于竞标的条件不够,被杨远深深拒之门外,当时老家的亲戚破口大骂,来北京人情味儿都没了,曾经的血浓于水的亲情都变味了。杨远在犹豫之间,想起父亲为自己纳鞋底的时候,一边用力锥孔穿线,一边对他说:“鞋底要牢实,像白杨一样,根要扎得深。不然,穿不久就会破露的。”于是,他告诉亲属,工程建设岂能当儿戏,资质不够,门槛都进不了,何谈工程的质量问题。
当一座顶天立地的高楼拔地而起,杨远心里像楼基一样踏实。他最爱小外甥,姐姐想让他安排到医院上班,他竟然婉言谢绝了,当时一个院长安排一个人是不成问题的,但杨远仍然秉持了他一贯的作风,他要做一股清流。
退休的时候,他留恋医院,朝夕相处的同事,还有那些被他治愈过的病人,尤其是那栋高高矗立的大厦。他笑了,挥挥手,望着夕阳掩映的楼房,看着来来往往的白衣天使忙碌的身影,望着出院的病人满脸洋溢着笑容,他很欣慰的地告诉自己,这个地方我来过,我也深爱过,人间值得。
他思念故乡的黑土,故乡的一草一木,故乡的云,故乡的白杨。在故乡落实乡村振兴政策,乡亲们住上了青砖红瓦的房子时,邀约成功人士回家乡省亲并祝贺时,虽然他没有回来,但他却拿出一笔丰厚的资金,作为对家乡的一片真情奉献。乡亲们感动得热泪盈眶,夸他是山沟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那个当年梳着两个羊角辫子的小姑娘也慢慢长大,听着他的故事,嘴角上扬;如今,她也飞出了大山,勇敢地去追逐自己的梦想。
那个吮手指头的小姑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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