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奖】甩棍(小说)
一
我没想到,我还能见到甩棍。我们差不多二十年没见,我听说他去了那地方,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和常人没区别,但如果开始胡言乱语,那就是发病了。这些我听别人说过,没有亲见。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都是那个矮个子,圆脸,笑嘻嘻的,眼神永远不聚焦,似乎在看你,似乎又在望着别处。
甩棍是我的初中同学,我坐在第一排靠窗,他坐最后一排靠墙,我和他的距离,就是教室里最远的对角线。他一个人坐在那个角落,三年没有挪过窝,陪伴他最多的是堆在角落的扫把撮箕。
那时候,我是班上最乖的学生,从不迟到早退,上课也不会讲小话,作业总是按时完成。我从不和谁走太近,也不参加同学之间的任何活动。老师叫我做小组长,我也辞了,因为我妈说,初中当个芝麻小官没什么用,还影响学习。我的目标是将来考个好大学,所以我得好好学习。甩棍不一样,他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把持着全班最后一名,谁也抢不走。上课的时候,他一会身上痒,一会屁股疼,没一刻安静,为此,老师将他调到最后一排,只求他不影响别人就好。
我和甩棍中间,隔着最遥远的距离,但后来,我们成了朋友。
二
我们那地方,小学毕业后,如果还想继续读书,就得去镇上。镇上的中学,离我家有五六十里,星期一到星期五,我得住校。住校要交住宿费,一日三餐在学校吃,伙食费也不少。住校意味着要交大把的钱。我家那时候没什么钱。父母种着两亩薄田,种下去的是种子,收上来的是谷子,谷子不会随意长大,都是父母的汗水浇灌出来的。父亲寡言少语,每日闷在地里干活,只盼着能得到更大的收成。但庄稼收获总有个限度,不会因为流的汗多,就会收成更多。
为了存下更多的钱,父亲每日除了吃几餐饭,断了其他开销。其实,他是有很多爱好的。比如吹笛子,他有一根笛子,比我的手臂都长。夏天的夜晚,凉风起时,他总会吹响它,它发出的调子,比夜风更凉。后来那根笛子坏了,母亲劝他再买一根,但他舍不得钱,就不了了之了。父亲还爱收集牙膏皮,等它们堆成一垛,就跟来村里的货郎换别的东西。有一回,货郎的筐里,除了针头线脑,还有一本书,父亲用全部的牙膏皮换了那本叫《三国演义》的书,从此不得了,不管吃饭还是干活,时时揣在怀里,有空就瞅上几页。饭后,别人是抽一袋烟,他是看几页书。他这行为在农村看起来有点怪,农民嘛,不就是捏锄头柄,下地甩汗珠子讨饭吃,至于看书,是城里人的事。但他这行为,别人都能理解。父亲并不是我们村的人,他的家在上海,那时候知青下放,他和其他人就到了我们村。知青回城时,其他人通过各式各样的方法,先后回去了,但他没能回,至于原因,大约是太耿直,得罪了乡里的书记,可能还有镇长,也许连生产队长也在列,他被死死地按在我们村。他去闹,动了手,谁也想不到这个文静老实的青年,会打人,他将不愿在他申请表上盖章的村支书,暴打了一顿,但他本人,也被打得三个月不能下床。后来,他大约也死了心,快四十岁时,和我母亲结了婚,有了我之后,在这里安心当了农民。他这个农民,和村里的其他男人,是格格不入的,有些人喜欢摸几把牌,父亲看都不看的;有几个爱聚在一块,每人凑个三五块,集在一堆去喝个小酒,父亲也从不参与。他只爱看点书,为了省钱,还手抄过《水浒传》。用的是零打碎敲找来的纸,摞成一叠,用线装订成一册,就是一本。翻开来,里面写得密密麻麻,匀称好看。后来他学会了抽烟,烟叶是自己栽的,就栽田垄边,既不费地,又能时常照拂,烟叶长势很好,比禾都高。秋天的时候,地里的稻子割了,顺带将烟叶也割回去,放在树荫下风干,烟叶慢慢变黄。父亲将它们捆起来,一定要捆得紧紧地,将它们细细切下来,就成了烟丝,装进一个塑料袋里,烟瘾来了,就拿出一撮,用纸捆好,点燃就抽。这个习惯害了他,抽了几十年这种烟,将他的肺抽坏了,后来他死于肺癌。
我很少能进入到父亲的心底,他总是沉闷,带点郁郁寡欢,和我们不亲。老年时却又像变了一个人,帮我们带孩子,孩子们都亲他,看见他就“咯咯咯”地笑,往他怀里扑。后来我大约能理解他的心路历程,他跟我说过,年轻的时候,总想着是要改造这个世界,时时处处对抗,结果害了自己一世,也害了别人,老了老了才想清楚,这世界哪会如人的意,只有人顺着世界转。
父亲和我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清澈,大悟了一般,但那时,我没能理解他的话,我按照我的理解,和这个世界斗争着。
我家那时很穷,但别的人家也好不到哪里,大家都穷得叮当响。由此,去镇上读中学,成了奢侈的事。到了中学,就会发现,我认识的人,急剧减少了。他们去了哪里?女生们很多出去打工了,去饭店做服务员,学裁缝,是当时最热门的,辗转几年后,就可以结婚了,找个人随便嫁了,是当时很多人的出路。过得好不好?谁关心呢。自己也掌握不了,也就胡乱地过,谁不是这么过一辈子呢?男生的出路更广一点,学修汽车、摩托,学厨师。也有人加入了当地的小流氓团体,打几年架,残了的有,进局子的也有。个别的做了老大,现在成功洗白,是身家千万的民营企业家。如是种种,不一而足。
我的父母,为我选择了相对安全,也最费事费钱的一条道——继续上学。母亲总宽我的心,说:“不要操心钱,只要你读得进,就是读到上海,砸锅卖铁也会供你去。”
母亲总说读到“上海”,我们全家对“上海”执意很深,毕竟那是父亲的家乡。
我去镇上读书,感觉去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中学建在一片山上。山已经推平一半,建了几栋教学楼和宿舍。从宿舍的窗户向外看,远远近近全是树,高的矮的,密密扎扎,扑面而来。操场在另外的山上,推平了,但没有铺水泥,所以下雨天,我们是不能上早操和体育课的,因此,其他各科老师明目张胆地占用体育课。天气晴太久,地面有一层浮尘,几百人做广播体操,做到跳跃运动时,浮尘满天飞,我们吃一嘴灰。
中学的同学和小学的也不一样。他们都说普通话,我一开口,他们能笑一天。还有就是英语,成了我最大的包袱。那时候,我连普通话都很蹩脚,英语更是整不明白。英语老师姓成,是个男的,是我们班同学成功的父亲。他以前在另一个学校当教导主任,后来调到我们学校教英语。我们遇着他时,他已年过半百了,每天上课“abc”,下班“妈妈逼”。他为什么下调到我们学校,据说是爱使唤学生。他老婆在家种了整整五十亩地,每年能收几万斤谷子。这么多地,一家老小齐上阵,也是干不过来的,只能叫学生来帮忙。面对一眼看不到边的田野,学生们弯着腰,机械般挥舞镰刀,一天下来,字都写不成。镇长的儿子,也在那一届,人白白净净,戴个近视眼镜,还是度数很高的那种,平时也不在班上嚷“我爸是镇长”,谁也不知道班上有这么个宝贝疙瘩。成老师见到半大的孩子就高兴,这都是半劳力啊,催着他们使劲干,干着干着就出了事,那公子哥中暑了,一头栽在田里,昏迷不醒。好在送医及时,没弄出什么大事,但镇长很愤怒,说成老师“没板”(规矩),残害祖国的花朵,别说教导主任干不成,还得将他开除出人民教师的队伍。成老师只得找他当教育局长的同学找镇长求饶,花费了几万斤大米的价钱,才弄到我们学校来当老师。当时,我们学校每个科的老师都特多,实在塞不下,但英语老师奇缺,校长就说,想来可以,先把英语搞流利再来,搞不好就进不了这个门。成老师只得去进修了一年,回来看见校长就是一句:"Hello,xiaozhang.Icanback.fuckyoumother."校长被唬住,愣了一下神,认出是成老师,马上拍拍他的胳膊,亲热地说:“是成老师啊,这是学成归来啊,可喜可贺。”不过校长也有疑惑:“成老师,这英文\'xiaozhang\'和中文‘校长’发音一样?”“当然一样呐。您别说,我这一进修,就发现世界上很多东西是相通的。比如我们国家吧,一直就尊师重教,对长辈也很尊敬,您别说,这西方国家也一样。所以,中西方对于尊称,发音都一样,像‘校长’‘妈妈’这一类,都是中式发音,唯一有点区别的就是,英语的语调在喉咙里要拐个弯。”
校长说:“有道理,有道理,尊重老师这个理,放到哪里都不会错。对了,成老师,我看报纸上,有什么‘英式英语’还有‘美式英语’之分,你这是哪里的英语?”
“校长,学习就要学最正宗的。英语英语,就是英国人说的话,我这当然是‘英式英语’,标准的伦敦腔。不是我吹牛,我以后教出来的学生,去英国留学,张口就是伦敦话,直接就能在当地生活,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和英国那些老太太搓麻将。”
校长秉着试试看的态度,让成老师接了初一三个班的英语教学,也就成了是我们的英语老师。
三
关于成老师,其实我早就忘了他。我初中读完,没考上高中,就去了外面打工。这事对我父母打击很大。他们一直盼着我能读出去,堂堂正正地考回上海。他们觉得埋头在地里干活,没个出息,但一时也找不到有出息的路子,他们认为读书肯定是能出息的。他们盼望我一直读,读到上海去。父亲说,上海的楼比我家的树都高,还说那里的人,不用晒太阳干农活,每天坐办公室吹风扇。到时候了,还能拿钱。他们幻想我将来也能成为那样的人,他们也就成了那样人的父母。可要成为那样的人,就得读书。我不读书了,不但断了自己路,同时也算断了他们的路。为了让我能去读书,他们甚至打破了当初的誓言,就是孩子能读尽量读,但绝不出钱“买书读”。所谓“买书读”,就是考学校差点分,家里可以出几千块给学校,学校帮办学籍。孩子继续上学,和考上的学生同等待遇。但当时的我已经铁了心,硬是不想读。父亲想不出法来,每日只闷头干活,他不跟我说一句话,这是他表达不满的方式,但他依然拿我没有办法。我当时十六岁了,他认为我翅膀硬了。
在父亲心里认为翅膀硬了的我,其实只半大不小,能做什么呢?从法律上讲,还未成年,想做工,人家不收的。父亲有天早上出门,晚饭时才到家,一屁股坐在饭桌旁,对正在盛饭我说:“明天起,你就去跟你胡伯伯打零工。”父亲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半夜,我起来撒尿,听见他们房里还有声音,父亲跟母亲在唠嗑,说让我去工地搬砖,是胡伯伯出的主意,目的是让我吃吃苦。太阳下一晒,对比就出来了,自然是读书幸福,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母亲没有接腔,只叹了一口气,那时已是三更天,离鸡叫还早,我瞅眼外面,一切都像浸在浓墨里,化都化不开。但星光很好,满天的星斗,密密麻麻,我实在记不得天空里可以装下这么多星星的。好多好多年过去,当我的人生经历像星斗一样多的时候,我偶尔也会忆起那个夏天的晚上,母亲的叹息,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着我,让我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就想着再咬牙坚持一下子。我怕我的放弃,让母亲知道了,又会换来她的叹息。
第二日,我跟着胡伯伯去了工地,他做的是搬砖的活,我就跟着他一起干。他给包工头说我是他侄子,不读书了,就想挣点饭钱。包工头瞅我一眼,扔个安全帽给我,说戴上这个。以后我就跟着胡伯伯,一个工地接一个工地干活。每天,我站在灰头土脸的工地,戴顶屎黄的安全帽,穿一身看不出颜色的工装,每天就是搬砖。第一天收工,我一身的骨头累得散了架,只想找个地躺下。但这事,做着做着就习惯了,每天放空脑袋,尽力榨取身体的最后一点力气,做完倒头就睡,居然还治好了我上学时落下的失眠的毛病。这事做下来,父母对我绝望了,他们知道,我是再也不可能回到课堂了。
时光匆忙,我工地上干了五年后,有人叫我去送快递,说比搬砖轻松,还更赚钱。我做快递员的时候,明显感觉这世界在变,以前每天对着砖石河沙,除了身边的楼在长高,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人生似乎封在一个盒里。可快递不一样,马路为家,每天面对的都是鲜活的人。我管的那个区域,有一个小妹子,我每星期去她家门口七次,她可以换七种不同款的衣服来迎我,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
在韵道快运干了三年,有同事拉我入伙,说是新开了家公司,看我老实能干,觉着我人品可靠,想带我一起发财。我当然知道,并不是什么我人品好,他们只是觉得我只爱闷干活,浑身冒傻气,拉进公司,他们管得住我。干着干着,公司居然业务很好,后来有了一些国际快运,为了做大这一块的生意,公司新成立了一个“国际部”。我们几个原始股东要抽一个人来专门管这事。头一个条件就是要会英语,几个股东轮流上台念一段英文,谁的好,谁就能加一分。还有一些别的能力测试,总共二十多项,谁先得十五分,分公司就将交给谁负责。我一上台,开口读了几句后,他们笑得前仰后合:“老陈,你这是哪个旮旯窝的英语啊?”
在那么一瞬间,死去的记忆击中了我,我猛地想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浓烈的太阳光穿过玻璃,照进教室,成老师第一次走进我们班,开口就说:“我是成老师,教你们英语,我教的可是正宗的‘伦敦腔’,算你们这群兔崽子运气好,正好碰到我,要是换其他老师教,都是‘中式英语’,出了国,碰到外国人,人家都觉得你们说的是鸟语。到时候丢脸,往小了说,丢你自己的脸,往大了说,是丢我们中学的脸,要是往更大说,丢中国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