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海殇(小说)
终于要返航了!当船长趴在舵楼舷窗向大家宣告这一消息时,甲板上忙碌的船员们立马放下手头工作,高举双手,大声欢呼;有两个岁数大的新船员竟然喜欢得一边呵呵傻笑,一边直抹眼泪;还有两个年轻船员干脆把手套摘了,转身向房间跑去,大概是向机舱值班人员和做饭大师傅传告这一消息的吧?好像不把这个消息分享出去他们都无法继续干活似的。船上多日以来压抑沉闷的气氛也随之一扫而空。
也难怪,休渔期间出海偷捕,船不能靠港补给,不能进港避风,即便船员身体有恙或者在外面遭遇大风,也得硬挺着。他们一个个早已熬得怨声载道身心俱疲,此时此刻,还有比返航更令他们激动的事情吗?
总归是休渔期,出海捕捞毕竟有失光明正大,又适逢盛夏,其间的酷暑炎热、酸辛委屈一言难尽。我们不仅要和中、朝、韩、日及俄罗斯的渔政海警水产厅斗,还要克服并战胜自身的疾病、焦虑、安全以及缺淡水少蔬菜等一切不利因素。更重要的,我们还要和天斗、和海斗。尤其是八月二十四号在朝鲜东海遭遇的那场大风,更是让我心有余悸不堪回想!
那是受台风影响,风力八到九级、阵风十级,海面浪高六七米。如此恶劣海况,一般渔船是不敢再继续作业的。因那片海域水太深,无法站锚,船只能顶浪慢车航行!这个时候,整个船的安危就看船长的了。他把舵时,得时刻盯着浪头,不停校正航向,尽量避免浪头直击和船身侧倾。不用说,甲板上网具已封绑好,所有舱室也已关闭,船员们更是全部进屋,就是拉屎尿尿也不准出去。这个时候要是去外面如厕,那才纯属找死,随时都会被浪涛卷走的。
值此恶劣天气,作为轮机长,由不得我不紧张忧惧,一会下机舱巡视一遍,并叮嘱机舱值班人员打起精神,随时观察主副机运转工况及舱底污水,务必小心谨慎,大意不得!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大副下来告诉我——舵失灵了,说舵角指示针摆动幅度过大。我赶忙查看舵机油柜液面及舵机泵皮带,看到这些都正常,就知道舵机舱出事了。
舵失灵,船就失去了控制,它顿时像脱缰的野马在浪涡里癫狂起来,一会骑上波峰,一会跌进波谷,一会左倾,一会右晃。此时,就听各个房间叮当咣啷直响,凡是固定不牢的物件哗啦啦的全部归于低海拔位置去了。船员们吓得拿着救生衣纷纷从房间跑出,有的跑进舵楼,有的缩在二层甲板,俱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我顾不上穿救生衣,就连滚带爬的往舵机舱跑。打开舱盖一看,原来是舵厅右边两个铸钢拔叉都断了!目睹这一情况,我当时脑袋嗡的一声,心想这下完了。这故障就是好天也不易解决啊!这东西船上还没有备份,就是有,如此海况又怎么换?这不是要人命吗?!我紧忙返回舵楼,用对讲机向头船长报告。头船长听了,直说这可咋整?这可咋整?沉吟了一会,他才说,这么大浪,根本拖不了船,你还是想法焊接吧!
我说试试吧。他说小心点,注意安全!
我让大副二副腰上系上保险绳,帮我把电气焊扯进舵机舱,随后我带一个徒弟下去。还没等下到舱底,就听水下传来哐哐的沉闷声响,原来是舵牙拨叉断裂,液压油缸失去作用,舵扇在下面随浪甩打导流罩呢。上面的舵厅当然在同步转动。我准备了两块方木,瞅着舵厅恰好处于直舵位置时,赶忙将它们塞在舵厅和舵缸底座之间,先将舵厅固住,不让它转动,然后我让徒弟用气焊把两个35毫米厚钢板拔叉断口削成坡口,再对缝焊接。
这个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不是一般的难心!一则浪大,人坐卧不稳,此时的焊接和在秋千上做针线活没什么两样;二则舵机舱舱容小,通风不好,里面因电气焊产生的烟雾不易散发,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时值盛夏,舵机舱又闷又热,刚下去不大会功夫,我俩衣服业已汗透。为了通风和照明,上面舱口还得敞着,这样扑上后甲板的海浪就会漫过舱口成雨帘淋下,这个时候,干电焊还谈何绝缘?稍不注意,就会发生触电事故!情勢糟糕的简直要人命!可我们又别无选择,只好一个人用雨衣挡着点海水,另一个硬着头皮争分夺秒的去焊……总算老天眷顾,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轮番苦战,我俩终于将两个10厘米长,2厘米宽,3厘米厚的焊缝焊接完毕。怕不结实,我又割了两块12毫米厚的钢板进行了加固。自然冷却了一会,才敢让船长试着打舵。看到一切正常,我绷紧的神经才算是松弛下来!
爬出舵机舱,我俩都跟中暑似的瘫软在舱口。大副二副将我俩架回房间。到房间刚坐下喝口水,大副又下来告诉我说对讲机喊我,我知道头船长不放心,想了解情况。
不管怎样,故障排除了,船能够自由航行,就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当时心里说不出的轻松敞亮,也有了去回应头船长诘问的底气,尽管我当时疲惫已极,却扬然自得的有如胁下插翅一般。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我跌跌撞撞走进舵楼,竟然看到59岁的老贾——一个在海上闯荡了一辈子的老船长,此时脸色煞白两条腿正如筛糠一般在抖动!见到我了,他哆嗦着嘴唇居然又是哭又是笑的眼泪哗哗直流!吓得我赶忙过去搂住他肩膀,告诉他没事了……我抓起话筒,告诉头船长这边的情况:舵,航行应该没问题,想继续拖网作业就怕够呛!头船长连说明白明白,他接着说道,你们跟着跑吧,打舵的时候千万注意,不要打大打急了…….我瞅了瞅卫导,航向正南,估计是不再这个海域干了。
大副给我和老贾一人点了一支烟,抽了几口烟,老贾的情绪才算是平稳一些。只是他脸色仍显苍白,神情萎靡,像是大病初愈。可此时此刻又不容他脱离岗位,唯有咬牙坚持。他默默地盯着前方浪头,眉头微蹙,似乎还有点紧张。不过,多年的漂泊生涯,多年的船长资历让他本来对风浪就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舵把在手,他立马进入状态,神情专注的驾驭着这艘“航母”乘风破浪,激流勇进。
外面天色灰蒙,乌云滚滚。狂风怒吼咆哮,飞扬跋扈。风云激荡在海面掀起的浪头一波高过一波,似乎把大海翻个底朝天才算罢休。尽管老贾经验丰富,不停的打舵规避,可还是有浪头不时扑上甲板,那飞赴而至的浪涛肆虐肆溢,荡涤着一切;溅起的浪花更是将舵楼舷窗玻璃打得啪啪直响,接着又化作一道道雨瀑雨帘淋下。有时船头被巨浪高高掀起几乎成直立状态,而后再狠狠砸下,那种感觉就像坐过山车一样。从来不知晕船是何滋味的我,此时也颇感不适,胃里酸水直想往外冒。这一时刻,船艏的钢板则因大浪的撞击颤抖得咔咔直响,让人不禁担心船会不会立马散架!我紧紧握住驾驶台旁边扶手,一边和大副唠嗑,一边紧张的注视着前方那无边无际的滔天排浪,心揪得紧紧的,什么时候才能跑离这无涯的苦海,我们都茫然的很,唯盼机舱可别再有什么麻烦才好!
我们这对“航空”就像两只浮萍,一头一个猛子挣扎行进在万顷波涛之中……
经过半天一夜的艰难航行,快到韩国釜山时,浪才小点。这时,头船长在对讲机里告诉我们,昨天晚上,石岛一条一千五百马力新前大桅渔船,拖网转弯时倾覆,二十一名船员全部遇难!
八月二十六号上午,风暴过去。没有风的推波助澜,一早上还是骄狂不可一世的汹涌浪涛顿时失去了劲头,一点点弱了下来,未息的余波渐成了长长的浪涌在海面上起伏抖动,虽然还能将航行中的船舶推涌得趔趔趄趄,但它们已是强弩之末,翻不出多大浪花了。经过两天两夜大风浪的洗礼,我们船从前到后被浪涛冲刷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前头旗杆上五星红旗也被风浪撕扯的丝丝缕缕,不成模样!没有了风的羁跘,没有了浪的涌阻,在风暴漩涡里压抑了两天的“老伙计”们,此时开足了马力,精神抖擞的驶过韩国海域,向中国东海开拔着!
时隔两个多月,我们再一次的穿行于韩国南部岛群,心情自是大不一样。来时的忐忑和茫然以及在海上遭遇的种种惊险和劳累均已忘到九霄云外。此时此刻,蓝天白云之下,但见岸上丘陵连绵起伏,郁郁苍茫。半岛入水触角犬牙交错,地形各异。匍匐处草木丰茂,气象葱茏,间杂冒出一些白色建筑;张扬处岩石裸露,苍古嶙峋,峭壁森然。一个大海湾入口,一座跨海大桥凌空飞架,似长虹卧波,气势非凡!近岸岛礁星罗棋布,一条条具有异域风情的白色垂钓小船在其间穿梭出没,间或还能看到一两艘巨型邮轮缓缓滑过;而从济州岛起落的班机几乎是一架跟着一架,太阳下银光闪闪,姿态优雅;沉沉碧波之上又有成群结队的海鸥在自由翱翔,凡此种种构成了一幅幅风光旖旎的壮美画卷。随着美丽画卷的展开、消逝,我们离祖国的海疆越来越近了。举目前瞻,东海似乎已隐隐在望,鞭马可及。归心似箭,我们是何等的急切,何等的快意啊!
说来让人唏嘘,对我们狂暴怒吼的是大海,对我们温柔敦厚的同样是大海。你看,此时艳阳高照,和风徐徐,高高的太阳在海面上撒满了碎银,平整光滑似绸缎一样华丽!航行的渔船则像一把剪刀将绸缎豁开后,它们又紧快的合拢;犁开的波浪揉碎了一海的银光;天上碧空如洗,几缕白云似哈达一样薄薄柔柔的覆在瓦蓝纯净的天空;不远处正有几只海鸥追随着我们,它们时而展翅盘旋,时而冲向海面,机警的头颅不停的转动,像是在搜寻着什么。碧波沉沉的水面不时窜出一条条飞鱼,在阳光下鳞光闪闪,仿若五线谱上跳跃的音符,一路欢歌而去;它们争先恐后,此起彼落,好像有意向我们表演着绝技,又似乎故意卖弄着风骚。你看它们箭一般地从水中穿出,掠海飞行百十米的距离,再一头射入水中,姿态轻盈迅捷,干净利落!偶尔还有一两个冒失的家伙,不知道是想对我们渔船这个庞然大物一探究竟,还是想跟我们来个零距离接触,竟然飞上了我们的甲板,是不是有点太淘气了?倘若被我们遇见,立马捡起扔回大海,它们尚有活命的机会,如若不然,它们就只有为自己的冒失与莽撞付出生命的代价而英勇的壮烈了!
在朝鲜东海担惊受怕的干了两个多月,期间的酸辛憋屈确是一言难尽!在那里向北作业,害怕俄罗斯军舰的无情炮击;向西,害怕朝鲜军人的无理抢劫;向东,担心日本海上保安厅的蛮横驱离;向南,韩国水产厅每天都有一艏全副武装的舰只徘徊在38线边,随时恭候我们的光临!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肥臾的绵羊。若是被他们任何一家咬一下,都是我们不能承受之重!如今遨游在祖国的海疆,望着湛蓝天空下随意飘荡的白云,呼吸着熟悉海风带来故土的味道,心中自是感到无比的坦然和踏实。此时,几个睡足没有值班的船员蹲在前甲板上聊天说笑,他们一个个笑容满面,尽情享受着这难得的惬意时光!
我坐在舵楼和掌舵的大副唠叨着前两天的遭遇,庆幸这次舵机能够尽快修复,唏嘘欣慰之余哀叹着那些逝去的同胞。这时,老贾睡醒起来,他头发凌乱,眼睑浮肿,看样子这两天熬得不轻。他先瞅了瞅卫导和雷达,然后朝我咧嘴一笑,尽管是个近60岁的老头,笑容里却有着一丝落寞和羞赧,大概是为前天的失态而感到不好意思吧。
这时,对讲机公共频道里不知是谁放起了音乐,伴着“最炫民族风”的欢快曲调,我们的情绪也都高涨起来,既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有倦鸟归林般的轻松。老贾兴致来了,提议让大师傅整两个菜,中午喝一杯,说是庆祝一下。说实在的,在海上漂了快四个月,船上哪还有蔬菜啊!尤其近两个月一直在朝鲜东海捕鱿鱼,我们一天三顿除了鱿鱼还是鱿鱼!不过,即便这样,大师傅还是整了四个硬菜:爆炒鱿鱼花,油炸鱿鱼圈,红烧鱿鱼嘴和凉拌鱿鱼翅!几杯酒下肚,老贾的话也多了起来,开始讲述舵坏时情景。
那个时候,他自己在舵楼值班,看到我们这个“航母”就像一个不倒翁一样在浪涛里颠簸挣扎,一会左倾,一会右倾,一会被浪头送上波峰,一会又从波峰摔下谷底,他的心也就随着船的起伏而起伏,随着船的摇荡而摇荡!每看到大浪砸来,他的手不由自主的就想去打舵,试图躲一躲这个浪头,可一想到舵机失灵,他的心就随着浪头的赴来而骤然悬起!
他说有几次船倾斜的幅度非常大,有点想醒转不过来的样子,他惊恐而无助,惶急又无奈,直有一种在悬崖边跳舞的感觉,随时都有可能掉入万丈深渊。那个时候,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空有本领却无处使唤。一会功夫,就折腾得他冷汗直冒,浑身乏力,虚脱的他连腰都直不起来。想想自己从17岁上船出海,到今天已经在海上漂了42年,比这还大的风浪他也经历过,比这更恶劣的台风他在太平洋上也遭遇过。他何曾害怕过啊?35年的船长资历,他可以操纵船在浪尖上起舞,在浪窝里腾挪。可这次,面对这惊涛骇浪,他无法掌控船,这种对局面不能掌控、面对危险无所适从才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在海上闯荡了一辈子,他太了解大海的秉性了!他清楚此时这条失去控制的船陷于这狂涛恶浪是何等的危险——随时都会被送进海底的啊!无助的他才感到深深地恐惧!再怎么强迫自己镇静也没有用……不知道是心有余悸还是酒精的作用,这个曾经闯荡过南极冰海,足迹踏遍太平洋和大西洋的老船长,再一次泪流满面,咽不能声。“不怕你俩笑话,前天我都吓得尿裤子了……”说着说着,他竟然失声痛哭,接着又哽咽道:“老李,这次真多亏你了,这么大浪的天,居然能把舵焊好,真是太不容易了!要不我们这些兄弟真就可能交待在日本海喂鱿鱼,再也回不了家啊!”说着他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捧起酒杯对我说:“老李,这杯酒是我代表船上所有船员及船员家属谢你的,谢谢你救了这条船,谢谢你救了大家伙的命!”说完他仰首一干而尽。
我有一个朋友之前做过十年的远洋运输工作,听他讲过不少远洋航行中遇到的故事,真的很感慨!
老师也常年在海洋上漂,一定要保重身体,注意安全,期盼早日回国!
老师的文字让我有机会了解渔民的真正生活状态,一方面为生计而拼命的渔民的生活状态让人感慨同情;另一方面资源的有限与人们需求无限之间的矛盾通过近海禁渔并没有得到有效解决,渔民生活依旧艰辛,近海渔业生态恢复依旧遥遥无期,远洋捕捞即便有着重重考验也还是进行着。得有行之有效的方案,妥善地改变渔民的收入来源,实现渔民产业转型、渔业的中长期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