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中秋】第一块月饼(散文)
一
当“中秋”两字迈进我的心门时,我的心灵慢慢丰盈起来,生命也渐渐饱满起来。
中秋的月亮向来是圆的,自古至今毫无二致。千古以来,多少文人墨客为之吟诗作词,而小时候的我却辜负了它如此清澈的脸庞。
小时候,在乡下,不知道有中秋节,也没有度过像样的中秋节,直垂髫之年。不仅是我家,隔壁五娘家也不过中秋节的,她有三个儿子和两个闺女要抚养,每天五娘和五叔起早摸黑去田间劳作,滴下的汗水,可以用碗或缸来形容,但换来的粮食只够养活一家七口人。不仅五娘家不过,斜对面的芋头家更不会过中秋节。芋头和我同岁,听娘说他的爷爷曾是地主,芋头的爸爸又死得早。在我记忆中,未曾见过芋头家的奶奶笑过,也不知道她笑起来是否好看。这是一个拘谨、内敛、瘦小的阿婆,每天经由我家门前去屋后的小河边,洗衣,洗菜,淘米,像一阵风来来去去,无声无息,简直像活在这个四合院里的一个影子。她的发髻很好看,盘在后脑勺,由一根银簪绾着,总是纹丝不乱。她那双“三寸金莲”的小脚,套着一双绣花鞋,鞋面的斜侧绣着一朵粉荷,尽管有些褪色了,但还能窥见它当年的风华。过大年是小孩最开心的日子,院子里的小朋友都穿着新衣服在四合院的天井里玩耍,唯独芋头家的门紧闭着,如同芋头奶奶长年不苟言笑的嘴。大人们悄悄说,芋头一家拿着布袋子,在天未亮之前去外地了,晚上天漆黑了才回来,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趁着过年大家富足时,到远方的村庄挨家挨户去乞讨。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捉襟见肘,哪有闲钱买月饼过中秋节呢。
四合院的其它几家,境况也不相上下。生活在六七十年代的普通农民,大多在贫困线上浮沉。
二
我十一岁那年,某天,教书的父亲从远地回来,神秘地宣布:“今年学校发了一个大月饼,等到中秋节全家一起分享喽。”父亲把“喽”拖得很长,眉宇间堆满了欢喜和满足。为了防止小孩偷吃,父亲把月饼放在高高悬挂在屋顶的篮子里。从那天起,中秋和月饼堂而皇之地迈进我的心门,犹如一本刚买的崭新的小人书,忽然揣入我的怀抱,充满了神奇的甜蜜。我也总要在不经意间,抬头瞥一眼那个篮子,仿佛那是一个神幻的宝葫芦。
中秋节晚上,月亮很圆,盈盈地挂在天空,我眨着明亮的眼睛,能清晰辨出月宫里的吴刚还在桂树下砍伐的身影。一家人就围坐在四方桌边,等待欢庆时刻的到来。父亲踮起脚从天花板的挂钩上取下竹篮,拿出一个蒲团似的东西。我们几个孩子瞪大了眼睛,也张大了嘴巴,盯着父亲的手,像盯着一个魔术师,眼都不眨。父亲打开一层薄薄的光滑的包装纸,里面露出了大家翘首以盼的月饼。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月饼。月饼比父亲的手掌还要大一倍,全身土黄色,偶尔几处点缀着手印大小的金黄色和玉白色。离月饼周边两三厘米的地方,印着一个殷红的大圆圈,圆圈外边爬满了花瓣状的整整齐齐的小牙边,像一朵雕出来的花。圆圈里边印着一个大大的“福”字,也是殷红色的,闪着油亮的光泽。月饼摆在桌子中间,一股团圆的祥瑞之气仿佛从月饼的中心袅袅升腾,在狭窄的老房顶上盘旋。我们的心尖儿因兴奋而扑腾着,姐弟仨直愣愣地盯着月饼,惊喜而忐忑,也垂涎欲滴。饼未尝,人欲醉!
父亲拿来小刀,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比划着,并未马上切割,他是在思忖如何切割才是最佳的分配方案。最终,父亲手里犹豫的刀刃终于压了下来,月饼切开了若干份。弟弟那时只有六岁,又是家里唯一的男丁,理应受到特殊待遇。我和姐姐年龄相仿,只差两岁,做家务活和分糖果从来都是“平起平坐”,今天也不例外。父母是一家之长,自然不和孩子们争口福,但参与分享是必须的。最后,父亲把五分之二切给弟弟,我和姐姐也分到了相当满意的一份。全家人皆大欢喜,盈盈的笑意画在每个人的脸庞,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清澈。
我捧起月饼,一个人坐到坑床上,舍不得马上动口,就闭上眼,吸了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仿佛手里捧着的是仙界神人的八珍玉食,无比珍贵。低头,挨近,月饼清幽的芳香丝丝缕缕飘入鼻翼,沁入心脾,我先嗅到桂花的清香,紧接着,杏仁、花生、豆沙、橘子的味儿一哄而上,轻轻松松攻陷了味蕾的城池。终于,我忍不住轻咬了一小口,那甚至不能叫做咬,就是双齿衔住那么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抿在舌尖上。顷刻间,酥脆香口,爽滑细软,口感饱满,甜而不腻。如此美味,自然想慢慢品尝,甚至留待明天。不料,还是没控制住自己,居然闭上眼睛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一晃功夫,手上空空如也。
我抬头,发现姐姐和弟弟的手里也空荡荡了,我们仨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露出诡异的微笑。哼,这次,谁也偷不了谁的了。一个中秋大月饼,就这样稳妥妥地落进全家人的肚子里,如此服贴,如此欢欣。
几乎同时,我们又发现桌上那张光滑的包装纸上还有“宝贝”,苏式月饼表皮本就酥脆松软,小刀切割后自然会留下些许碎末。弟弟一个激灵,从凳子上跃起来快步上前,把包装纸折起来,右手兜住折痕处,左手往上一提,月饼屑全部兜在他的右掌心了。他紧握着小拳头,不肯松开,生怕一松开会被别人夺走似的。我看看姐,姐看看我,一起默契地低下头,任弟弟安心享用那少的可怜的碎屑。低头间,忽觉有人触碰我掩住额头的手背,挪开,弟弟的食指和大拇指之间捏着一片川豆大的月饼屑,正往我的嘴边送,转身他又给了姐姐同等大小的一片,然后,他才心安理得地用小舌头调皮地卷走掌心里的宝贝。屋里昏暗的煤油灯忽闪忽闪,微弱的光芒模糊父母眼角的无奈,给这个狭小的空间蒙上了一层暗黄色的光晕,也把弟弟的眼睛映照得更加乌黑和透亮,犹如黝蓝色天幕上最亮的星子。
“月饼饱装桃肉馅,雪糕甜砌蔗糖霜。”后来,读到清人杨光辅有关月饼口感的描绘,就猜想这大抵是我童年品尝的那等妙不可言的滋味。这诗,不吟也罢,一吟,舌尖总是想入非非。
三
品尝月饼后,我推开了吱呀呀的老木门,来到了四合院的天井。明月皎皎,四下静寂,我倏然感觉世界那么美好,中秋那么美好。
圆月的辉光中,黑黢黢的屋檐庄严又仁慈,像城堡拥抱着院子的夜晚,万物在月光的沐浴下无比圣洁和旖旎,白天贫瘠大地上那些黄瘦的面孔和饥饿的嘴巴渐渐模糊,消失在朦胧的暮霭中。
我伫立在天井的中央,遥望广袤的夜空月华如水、繁星若隐。六叔婆说过,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天上多少星,地上多少人……六叔婆的儿子是四合院里唯一的大学生,响应号召前往遥远的四川工作,她的话我总是信以为真。年幼的我常坐在满天星斗下,凝望夜空出神,一遍遍地寻找和凡间小女孩对应的那颗星星。可不知咋的,今晚我认识的牛郎星、织女星、七斗星等全都不见了,莫非它们也知晓中秋节回家吃月饼了。夜空唯有一轮明月高悬,如美人的脸庞圆润、明媚、恬静。偶尔,一丝云烟飘浮而过,月华的脸庞半遮半掩,像美人羞涩的笑靥。一片“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的意境。如此良夜,月儿皎洁,人间安好,我托着下颌想,吴刚的砍完桂花没有?嫦娥吃过月饼没有?天上神仙的月饼能不能比人间的更香、更酥、更脆?
那晚,我的小脑瓜像野马,在浩瀚星空里尽情驰骋。
突然,一声轻轻的呢喃把我的思绪从遥远的天际扯了下来。转头,发现在天井的西南角落,芋头奶奶坐在一张老旧的木椅上,慢摇蒲扇,轻哼儿歌。那声音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细若游丝;也如同一朵朵蒲公英被风吹起,随风飘散。芋头安静地趴在奶奶的膝盖上,仿佛沉睡。这对灰黑色的影子,白天受尽了生活的苦楚和羞辱,在朦胧月色的氤氲中,倒像一幅古意盎然的剪影,张贴在四合院的天井中,尤显美丽、宁静和温馨。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肚子,今晚它如此骄傲,里面藏着一角崭新的月。也许,出于小孩子的天性,快活的细胞像野火拂过原野蔓草,瞬间点燃,喉咙热辣辣的。我很想摇醒芋头,像往常一样,把心情一股脑儿与他分享。不知咋的,我又改变了主意,合拢正要张开的嘴巴。抿抿嘴,把快乐咽回到肚子里去。我想起,四合院的十户人家,我几乎吃过各家各户赠予的糕点糖果,唯独没有芋头家的。四合院尽管老旧,但它沿袭了中国礼仪之邦的传统,秉承邻里之间“篮对篮,碗对碗”的风俗,悲喜事互帮互助。谁家小孩满月日,各家的饭桌上保管会分到两碗满满的炒米饭;谁家杀猪了,体力强壮的男子定出手帮忙,然后分得一碗香喷喷的猪肉饭……绝非芋头家吝啬或不合群,家徒四壁,食不果腹,哪来的东西与大家分享?
一会儿,秋风乍起,吹凉我一袭薄薄的衣衫。我静静伫立在四合院的中央,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幅剪影,不知所措。朦胧月色下,我仿佛看到芋头奶奶正在对我微笑,那笑容像月光一样宁静。忽然,一个伟大的梦想在我心里萌芽,有朝一日,我若拥有十个月饼,一定给四合院的小伙伴芋头、小芸、建华等各一个,让他们品尝一下“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的美好滋味。
然而,这个梦想对于四十几年前贫困农村来说,如天上之月,遥不可及。
四
上小学四年级时,我家就搬出了四合院,后来我又去读书、嫁人,好多四合院的小伙伴都失去了联系。听娘说,芋头奶奶在外出打工时煤气中毒而死,芋头娶了个四川妹子,生得一男一女,日子似乎尚好。
中秋又到,月亮还是那么圆,各色月饼也是五彩缤纷。这些年,我尝过莲蓉、火腿、绿茶、冰皮等各种口味,但都不及十一岁那年品尝的月饼美味。也许,那枚月饼的馅里,还包裹着人间的善良、谦让和悲悯情怀。
蓦然想起那个中秋夜的梦想,不禁慨叹:我有十月饼,不知贻阿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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