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中元节漫思(散文)
在湘潭,风俗与别处是有不同的,拿“小年”来说,我们是腊月二十四这天过的,可我的北方同学,却在二十三日这天就过完了。我们这里的腊月二十三,是“灶王爷上天议事”的日子。一大早起来,我的爹爹会在堂屋前摆上一条长板凳,板凳上放一碗饭,饭上插一柱香,这是供奉灶王爷的。据说,因着“吃人嘴软”这话,灶王爷上天庭汇报时,必不能说这家人的坏话的。现在看来,这必是“贿赂”无疑,在中国人的文化中,神仙是带烟火气息的,说上几句好话,献上一颗诚心,神仙也就不和凡人计较。我们这里“贿赂”灶王爷,算是一种软的手段,而有些地方则不同,他们来硬的,他们会做一种叫“灶糖”的食物,又粘牙又粘嘴,灶王爷吃了,嘴巴张不开,必是不能说出什么坏话来的。由此可见,在中国,神仙们也是可亲近的,并不全都高高在上。
在湘潭,另一个节日和也别处不同,那就是“中元节”。我问过一些外地朋友,他们当地也有“中元节”,不过只限在农历七月十五这一天,人们会在这一天烧纸钱,奠拜先人。有一年,我在广西梧州的一家医院上班,正遇上中元节,一到下班,当地的医生就作鸟兽散了,留下我和一个外地医生值班。那时候,虽是人人都有手机,但值班室里仍有一台老式电话机。那天的半夜,那台电话机响个不停,接起来一听,除了电流的“滋滋”声外,什么都没有,如是几次,一直到天亮才消停。第二日,当地医生来上班,看见我们的黑眼圈,问我们昨晚睡得可曾安稳,答曰:电话总是响个不停。他们认为是有鬼在捉弄。我却不信,直至今日,我仍是不信,因电话机这东西,总是爱乱响,不过放在中元节的晚上,给人的印象格外不同而已。
我也见过江西赣州人过中元节,却是显得鬼气森森。那天,时针刚指向下午四点,医院的主管就到各个科室通知,今天下班了。那时候太阳还挂在天上,离落山还有些时候。我问当地的护士,这是什么破天荒日子,怎么走得这么早。护士说,这是当地的习俗,中元节这天,一定要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家,不然,怕鬼在路上拉人呢。当时,我住的地方离医院有几条街。那些街道旁边栽了很多树,有银杏,有大叶榕,那些树都年深日久,树杆粗得要两人合抱,树冠撒得很大,亭亭如伞,下小雨的时候,地面不湿。我见他们说得郑重,也立即拿起东西就回家。一路上,每到一个拐角处,就能看到当地人,蹲在树下,一点一点地烧纸钱,烧的过程中,烟火缭绕,凝在半空,经久不散,而因为树荫浓密的关系,到处都是烟雾缭缭,那情形,让我不自主地想起香港老电影中,罗兰女士担纲的那些鬼片,也是在黄昏僻静的街角处,罗兰不停地烧着纸钱,嘴里念念有词,下一刻,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想到这,我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而湘潭呢,和这些地方是不同的,湘潭从七月初一到七月十五,都属于“中元节”的范畴,他们称这个节为“七月半”,拜先人称为“接客”。
在我有限的记忆中,还记得“接客”的整个流程。那时候,我的爷爷还在,也就五十多岁的样子,如今他已仙去多年,成为被“接”的客人了。
到了农历十一的这天晚上八点左右,我的爷爷总会点亮一盏三角灯,带着家里的一群小孩子,走到屋子前面几十米远的一棵树下,他先蹲下来,将三角灯放在地上,点燃一根蜡烛,将它插在土里,再拿出三根香,用蜡烛的火点燃了,也插在土里,他口里念念有词,再点燃三张纸钱,在空中飞舞几下,让它们充分燃烧。我们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一脸严肃地做完这一切,再等上十来分钟,等蜡烛和香都燃得差不多了,他提着三角灯回到家里来。当爷爷的脚刚踏进门时,我的爹爹会在大门口放上一串鞭炮,这寓意着,我的爷爷将家里的祖宗们接了回来。
而这时的堂屋里,已经摆上了一张八仙桌,桌子的北面放着太公公的遗像,其余三面摆着长凳,桌子当中,摆了四碟糕点,我记得有灯芯糕,桂花糕,还有“小花片”,“猫耳朵”,都是当地的一些小吃食。而桌沿上,还各摆了两碗茶,意思是,当祖宗们吃点心渴了,还可以喝喝茶。
祖宗们到底有没有回来呢?我曾问过大人们这个问题。他们告诉我,如果想见到祖宗们,可以在“接客”的时候,头戴脸盆,躲在大门后,等祖宗们进门时,就能见到了。我对这个办法,一直将信将疑,却又苦于胆小,一直没有实践过,偶有几回,我远远地站在门后张望过,却什么也没见着,想来是我没有头顶脸盆的缘故吧。
在我小的时候,“接客”是一件大事。每到农历七月初十,我的爷爷就开始忙活。他先是走到十多里开外的镇上,去一家专门售卖香烛的店里,买一些纸钱,香烛。买回来之后,还得将粘在一起的纸钱一张一张撕开,将其中的一部分对折,一叠叠放在一起。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撕开的话,就会燃烧不充分,地府里的祖宗们就会收不到这笔钱。他将这些纸钱撕开后,会将它们一叠叠放进一个个信封里。信封上面要写上哪一位祖宗收,落款还得写上是哪一位后辈孝敬的。至于写上哪位后辈的名字,也是有考究的,这其中居然也能扯上“重男轻女”这个问题。比如我们家后面有户人家,他们家的落款上就不写孙女的名字,加上他家的孙女总是生病,这事就引得他家的媳妇很不满,当场掀了祖宗们吃饭的桌子。
我的爷爷倒是公正,不管是孙子还是孙女,名字都写上一笔。但他也有偏心的地方,就是他会把他的外孙儿外孙女的名字也写上,这当然也引起了他的儿媳妇们的不满,虽然没有掀祖宗们吃饭的桌子,但儿媳妇们是给了他好多个白眼的。
几十年过去了,随着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许多事物都在变化,中元节也概莫能外。
随着我的爷爷那一辈人的去世,像当年那样一本正经地“接客”的风俗,已经很难见着了。到了我的爹爹当家作主时,因着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我们家的“接客”仪式,已经不能保证一年一回了,而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而今,我的爹爹也逝世多年,我家已经不在七月半“接客”了。而其他人家,情形也和我家差不多。现在,有一些人将祖宗的牌位寄存在寺庙里,由和尚们在中元节时代替烧一点纸钱,算是尽了后世子孙的心意。还有一种更普遍的做法是,在七月半期间,找一个黄昏,到河流边上,给祖宗们烧上一些纸钱。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到河边,我是问过的,他们说,有了水流,祖宗们才能收到后辈的孝敬。
每年到七月半,在我们这里,也会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话题。比如我认识的一位医生,在七月半期间的一个早晨,急急忙忙跑来单位请假,说是要回老家祭拜父亲,大家就问他为什么这么急匆匆的,他说在前一天晚上,他梦到了他去世多年的老父亲,在梦里伸手朝他要钱。天亮之后,想到这个事,他后背冷汗直冒,才急着要回老家去。
我的爹爹死后,我极少梦到他,只有一回,却是印象深刻。那是爹爹故去不久,有一天清晨,迷迷糊糊中突然梦到了他,他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站在老家的菜园子旁边,他对我说,要我好好孝敬母亲,要我给母亲养老。他说完这一句,我就清醒了。醒来后,只觉得悲从心来,一时间情难自抑,放声大哭。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激进的人,对于祭祀这事,有人说是封建迷信,我却愿意这是真的,只愿我的爹爹,在另一个世界,能过得舒心自在,而不像从前在这个世界,过得那样窘迫和不安。
仁慈的地母啊,愿爹爹能在你的怀抱里得到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