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时光】沉默的酵素(小说)
一
陈松木坐在离家三公里的一家鱼馆喝酒,这是个吃饭的地方,在这里,可以吃到最新鲜的鱼。鱼是这里的特色,鱼头可以做成剁椒鱼头,鱼身上最老的鱼背,就打成鱼丸,放在火锅里,水沸之后,煮上三分钟,用勺子捞起来,放进嘴里一嚼,鲜滑爽口。但这里没什么人喝酒,店家的酒也很普通,遇到要好酒的客人,服务员会跑到隔壁那家专卖二手烟酒的地方去提回来。那个店子专门回收各类烟酒礼品,前些年生意红火,最近却淡了。也有客人自己带酒来,一般都是好酒,一枝红酒,五六千。而白酒,上万的也有,喝好酒的包间,照例要两个服务员随时候着,这样就要收开瓶费,其他人带酒来,自斟自喝,不要劳烦服务员的,就没有开瓶费这一说法。
陈松木照例坐在二楼拐弯处的一个角落里,那是他偶然发现的一个座位,坐在那里,别人看不到他,而他抬头能看到远处的风景,还有那越建越高的楼房,低头能将一楼尽收眼底。自从陈松木发现这里之后,便跟老板说,这个尽量帮他留着,这样他一来,就能坐到那个位置。老板是他中学同学,以前交情平平,有对方的微信号,但从不联系,朋友圈也从不点赞评论,就是心里知道有这么号人,但没有交往的欲望。
半年前,这位老板同学主动找陈松木聊天,开始是套同学情,请一位两人都很熟的同学,叫陈松木出来吃饭,吃过几次之后,开始单独宴请陈松木,如此三番之后,老板同学说出了最终目的,他的儿子刚过二本线,想去陈松木教书的那个学校上学,走正规途径,颇有难度,他就想到同学中有陈松木这号人,这不就搭上了线嘛。陈松木倒是帮了这一把,对他来说,那是顺水人情。
这之后,老板同学对陈松木感恩戴德,还给了他一张自己饭店的消费券,全场五折。平时,陈松木来这里吃饭,倒是很少用券,这里消费不贵,他也不想占那点便宜。只是他提了一个要求,就是来的时候,能坐二楼那个隐蔽的位置,老板同学满口答应。
陈松木来酒店吃饭,一般是晚边儿的时候,夕阳刚刚从天边褪去了,受夕阳照拂的云层,也失去了华采,变成黑沉沉的样子。街道两旁的路灯,次第亮起时,陈松木会从办公室走出来,沿着学校的枫林小道走着,道旁不时有追打嬉闹的学生路过,遇到他,偶尔停下来,叫一声“陈教授好”,他也总是“哎”一声,朝学生笑笑,俩俩擦肩而过。他喜欢在学校里走一会,看看树木,看看树荫小道,看看活力无限的学生们,一天积存下来的劳累,就在这走走停停中,烟消云散。有时候,他会走到篮球场那里,停下来看一阵,看那些学生们穿着无袖篮球服,脸上,胳膊上,全是亮闪闪的汗珠。他有些着迷,又有些懊恼,曾几何时,当他还是个少年时,也是一有时间就呆在篮球场,他人高臂长,是校队的主力,球到他手上,他用力一掼,就是一个灌篮,得分了,他绕着场地跑上几步,接受球场边的叫喊声和加油声,还有女孩们发出的尖利的表白声。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啊,似乎就是昨天发生的一样,可转眼间,他就从青葱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年近五旬的老头,眼睛花了,腿脚也没以前灵便了,饮食也要注意了,家里买来一台血糖仪,时时监测着血糖的高低,苦恼着这餐又多吃了一口饭,那餐的饭后水果又多吃了一块西瓜。更严重的是心脏,前几年,他不时胸闷气促,去医院看了,说是心肌缺血,医生给他开了硝酸甘油,让他带在口袋里,防着随时随地可能出现的心脏不适。
陈松木认为他今天的身体走到这一步,是他老婆造成的。他老婆叫张淼淼,是他大学时的同学,音乐系的才女,年轻时是音乐系的校花,当时追的人很多,不光是本系,外院的也有,还有外校的男生,也慕名前来。张淼淼谁也看不上,倒是喜欢上了爱打篮球的陈松木,后来两人一起留了校,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大家也认为他们是男才女貌的一对,以为他们也会像王子和公主一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金童玉女的生活,只能停留在文艺作品中,回归到现实后,两人之间的鸿沟开始出现。
张淼淼的专业是学钢琴的,十指不滴阳春水,从来不知道还有做饭这回事。而陈松木家里,对他的定位是小少爷,做饭这种事,也从来没有培训过。好在两人住学校,可以到食堂打发一日三餐。寒暑假时,两人就到各自的父母家蹭吃蹭喝。陈松木的母亲看不惯,主动提出来给小俩口做保姆,但这保姆没做多久,陈母就气回家了。先是陈母和两人的作息时间不一样,老人家早睡早起惯了,可小俩口都是夜猫子,不到凌晨一点不睡觉,早上若是没有课,一定要睡到中午,老人家将早餐热了冷,冷了热,还等不来小俩口起床。住在一起后,陈母还听到一个更惊人的消息,她的媳妇张淼淼居然并不准备生小孩,说是结婚之前,就定下来的,还说陈松木也是答应的。这可把陈母气坏了。陈家三代单传,实在舍不得在陈松木这一代断子绝孙,因此,陈母对媳妇百般劝导,威逼利诱,皆无效果,后不得不放弃,但从此也不再和小两口来往,陈母扬言,如果没有孙子,家里的财产,将来是不会留一分给他俩继承的。
没了老人们的支持,两口子只能恢复到平时吃食堂,放假吃外卖的状态,这样竟将就了半生。年过五十的陈松木,有一天回顾自己的生平时,突然发现就是这样的将就生活,毁了他的健康,他突然开始恼恨自己的老婆,怨她没有照顾好自己。当然,这些情绪只能放在心里。他想起那些本该一家人其乐融融聚在餐桌前,抄起筷子,风卷残云般消灭一道又一道菜时,他要不就在学校办公室里饿着肚皮,要不就是就着白开水吃面包,而张淼淼呢,一般就坐在学校的钢琴室里,闭着眼睛弹琴,张淼淼喜欢在黄昏的时候弹琴,她说那个时段,饿着肚子,情感特别充沛,灵感经常光顾,她说她在那个期间谱出了好几首曲子,也许她是对的,这几年,几部爆款电影的主题曲,都采用了她的作品,她在行内地位日隆,人家介绍陈松木,总会说“这是张淼淼女士的丈夫”。
“作为张淼淼丈夫”的陈松木,越来越发现这日子,无法忍下去,有时候,他突然会羡慕学校东门的那个门卫。门卫姓顾,不知道何名,大家都叫他顾师傅,本地人,家就在学校旁边。顾师傅每天在门卫室呆十二小时,送饭的是他婆娘,那是个本地女人,黑黑壮壮,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她总是提一个保温桶给顾师傅送饭。有一回,陈松木从门口过,顾师傅正在吃饭,饭菜的香气,顺着窗口飘出来。陈松木闻到了,不由自主地吸了口气,喉咙“咕咚”一下吞了一口口水,这个吞口水的动作,让他无限羞愧,他堂堂一个医学院的教授,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居然流口水,这让他很难堪,觉得这不是一个教授该做的事,可一个教授该做什么,他并不很清楚。陈松木还是很不争气地走进了门卫室,口里说:“老顾,做了啥好吃的?隔着门都闻到了香味。”
陈松木有个习惯,下意识地去记人名,不论是谁,见一面之后,他总能准确地叫出人名,这让他加了不少印象分,别人总觉得他亲切,平易近人,映衬得张淼淼越发高傲,学校的人,私下总说“陈教授那老婆,一股子作劲”。
正将一条黄花鱼往嘴里塞的顾师傅,听到声音,扭过头来,见是陈松木,忙站起来,给陈松木让座。顾师傅的老婆也在,口里说:“是陈教授啊,来尝尝我刚炸的鱼。”说着,就把筷子往陈松木手里塞,也不管顾师傅在旁边给她使眼色。陈松木顺势吃了一条,刚塞进嘴,那股子鱼香就炸开了,直冲味蕾,他连说“好吃”,顺便又吃了一条。他的夸奖无疑使顾师傅的老婆,心花怒放起来,胆子也大了,嘴里更是直接邀请陈教授下次去吃饭,说她会做小龙虾,都是本地虾子,个头都一般大,在清水里养三天,吐了泥,再用毛刷刷干净,放在油锅里炸,炸到虾子成了红色,加水煮上一刻钟,出锅前加上姜、蒜、葱,吃的时候配上黄酒,真是无上的美味。顾师傅的老婆讲得唾沫横飞,陈松木听了直流口水,一个劲地答应下回去。
到下回吃小龙虾的时候,顾师傅还真来叫陈松木。陈松木欣然前去。顾师傅家的院子里,挤了不下十来人,女的撅着屁股,半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刷子,将龙虾钳出来,用刷子刷了,一只手钳住龙虾的一头,用力一拗,龙虾头尾分离,头部扔了,只留一个尾巴,全集中在一个铁皮桶里,那桶已是满满当当。
男人们没事可做,坐在院子里喝干酒,也没有下酒菜,据说是现在舍不得吃东西,怕把胃给撑了,要留着胃等下吃龙虾的。
夕阳照在院子里,将东面的围墙染成金色。陈松木没有凑在男人堆里喝酒,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女人们洗龙虾,不时帮她们递递东西。他突然想到了小时候,那时候,他还不到十岁,父亲被送到大西北劳动改造了,母亲要工作,只得将他寄养在外婆家。外婆也有很多事要做,不能时刻看着他。外婆去地里收柴,将他放在旁边的草丛里。草丛里有许多种草,其中一种格外甜,他总能分辨出来。他把甜草放在嘴里嚼,嚼一阵,剩一口渣,吐掉,再找一根,又嚼,一直嚼到嘴巴酸痛。太阳开始落山,就像现在这样,余辉布满西方的天空,外婆双手抱着一大捆柴禾,叫着他的小名,喊着“我们回家喽,吃饭喽”,他从草丛里站起来,拍打一下沾满草屑的裤子,走过去牵着外婆的衣角,一步一趋地回家。
不经意中,想到这些陈年旧事,陈松木突然眼角发酸,似乎有泪要流出来,他忙吸一口气,将那些酸楚的情绪吸进肺里,他着慌一样四处看看,还好,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没人注意到他的些微异样。
吃过那餐饭之后,陈松木再也没有见过顾师傅的老婆,顾师傅还是坐在传达室吃饭,但少了那股子香味,有时候,是对面餐馆的老板娘给顾师傅送餐。有一回,陈松木多了一句嘴,问顾师傅怎么他老婆没来送饭了。顾师傅脸色一黯,说他老婆去广州带孙子了,家里就剩他一个,也没个做饭的,只能凑合着吃。
寒假过后,学校开始上课,陈松木发现顾师傅又有固定的人送饭了,一个比顾师傅老婆更年轻的女人,穿着无袖短衫,每天按时送饭过来,还会陪顾师傅地传达室里坐着,不知说些什么,两人在里面哈哈哈大笑。有一回笑得一脸开心的顾师傅碰到陈松木的目光,一下子变得讷讷,笑容敛去,朝他点点头,别过脸去了。倒是陈松木颇为不好意思,像是撞破了别人的奸情,从那之后,他经常故意别开顾师傅坚守的那张大门,有事总走别的门,实在绕不过,他也目不斜视。
陈松木听人劝,请了个居家保姆。保姆是在人才市场请的,有证,能做一手好菜,湘菜,粤菜,川菜都能做。保姆四十多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看就是精于管家之人。当天晚上试菜时,陈松木就很满意,保姆做了三道菜,一碗辣椒炒肉,香味四溢;一碗冬瓜炖排骨,咸淡相宜;最后一道是炒空心菜,青翠欲滴,陈松木当时就吃两碗饭,想去添第三碗时,保姆止住了他,说是血糖高,不宜一下子多吃。
但这个保姆只在陈松木家做了一个星期,就辞职不干了,连工资都不要了。据说,是因为女主人张淼淼太难伺候了。张淼淼对家里请保姆非常有意见,她不习惯家里有陌生人出入,陈松木好说歹说,从营养学,社会关系学等方面,陈述利弊,才让张淼淼答应下来。但一个星期之后,保姆找到陈松木,说不干了,陈松木下巴都要惊掉了,问为什么?保姆说,太太不好伺侍,家里的衣服,一天一换,必须全部用手洗,用电熨斗烫好。家里的地板上,不能有头发,不任长的短的,都得找出来,至于做菜,太太一会说这个咸了,那个甜了,可她根本没放糖。陈松木打圆场,说是先做一个月,双方磨合一番,到时候看看情况再说,哪知保姆说了句“我伺侍不了”,提起行李就走,工钱都没要。
那是陈松木夫妻爆发出来的第一回争吵,陈松木劝张淼淼凡事宽容一点,对人大度一点。张淼淼瞪着眼睛说,她就是不能接受陌生人在家里进进出出。这番争吵注定没有结局,两人不欢而散。“不欢而散”并不是真的分开,而是陈松木去客房睡。这几年,两人“不欢而散”的时候变得多了起来。张淼淼觉轻,睡觉的时候,陈松木翻个身,就可能吵醒她,醒过来的她,烦躁易怒,揪着陈松木的耳朵不让睡觉,有时候,能从凌晨一点,折腾到凌晨三点,翻来覆去问当年两人的恋爱细节,如果回答和张淼淼的记忆不同,新一轮盘问又开始了,张淼淼五十岁之后,记忆不如从前,陈松木的回答更加显得漏洞百出,“不欢而散”的时候更多了。
五年前的九月,陈松木的外婆去世了,那时候的外婆已经一百岁了,一辈子没生什么大病,那天突然不想吃饭,要去睡觉,家人扶她去床上休息,她走着走着,问了句“松木最近干啥呀,也不回来看看我”,家里人说肯定忙,学校才开学,事多,外婆说“打个电话给他,要是他不忙了,让他回来看看我”,家里人答应好,继续扶外婆去睡觉,大约两个多小时后,见外婆不醒,就去叫她,结果发现她已经去了。陈松木接到母亲的电话,听到外婆那番遗言,他哭得像个孩子。当即带了张淼淼一起去外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