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时光】合葬(小说)
那天早上我还在半睡半醒中,电话就响了。我想赖着不起,但它不依不饶地响,我只得爬起来接。那种感觉很不好,昏昏然中,被吓一跳,任谁也不能高兴,何况前一个晚上,我没有睡好,本想趁着闹钟没响之前,补补觉。我最近睡眠不好,白天昏昏沉沉,晚上迟迟不能入梦,似睡未睡,头脑中念头很多,来来去去,跑马一样,但没有一个念头和我有关,它们只是借着我头脑作舞台,粉墨登场,演出完成后,舞台空空荡荡,纸屑遍地,也没人收拾一番再走。
我看了看手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过来的,我加重鼻音问:“唔,谁呀?”我故意用鼻音告诉对方打扰到我了。
对面的人并没有这个觉悟,一个洪亮的声音沿着听筒传过来,在我耳膜上炸响:“你是李大光吗?”那声音有些迟疑,像是对着一本通讯录念名字一样。
“是啊,啥事?你谁呀?”
对方告诉我,他是李家村村委会的,最近村里有一块地要征收,要我回去一遍。我心里一喜,问是不是我家的老宅要收了,能补多少钱。对方说,是李家村的一块坟地要收了,有主的坟要在规定的时间里迁走,不然,就作无主的处理了。村里查到我爷爷奶奶的坟也在要迁在范围内,所以通知我一声。
一大早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直呼“晦气”,心想这村委会的人也不知道避讳一下,当时就有点气,告诉他,这事找我没用,应该找我叔。对方说:“这事我们也找了你叔,可你叔在国外,我们找不到他。”
我爷爷奶奶生了两个儿子,就是我爸和我叔,我爸驾鹤西去多年,而我叔呢,一直在非洲某个名字长长的国家打工,很少回来,他和国内的联系只有一个电话号码了。几年前,我叔回家探亲,发现自家的院子里住了他老婆和另外一个男人,还有那个男人的一家子,我叔在自己家,成了一个外人。这点让他怒不可遏,男人的尊严让他想要将那一家子打翻,但在我婶多年的淫威下,他没这个胆量,假都没休完,就去非洲了,从那时候起,他那个电话号码再也打不通了。
想着爷爷奶奶以前对我还是很好,我小时候没人带,都是奶奶带着我睡觉,半夜我尿床了,她爬起来,给我换裤子,重新哄我睡。我妈在地里做事,总是做到半夜才回,一到太阳落山,我就吵着要我妈,奶奶总是哄着我,给我讲故事,是她带大了我。想着这些,我告诉村委会的人,近期就来迁坟。对方听了,吁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任务。
我给公司主管打电话,说老家有事,想请几天假,想着他可能不会答应,哪知他一副了然的样了,说最近公司不忙,叫我放心去,权当散散心,还嘱咐我,多玩几天,不要想着工作的事,他会安排好。电话这头的我,一脸懵逼,这是什么情况,我们公司的口号不是“没事不要请假,有事请假也不批”吗?过了一阵,我回味过来,我离婚的事被公司知道了,他们认为我心情不好,所以准了假,可这件事,我昨天才告诉小王的,他是我在公司唯一能说上话的,怎么一个晚上,就传遍了整个公司呢?连主管都知道了。
我在李家村呆了三天,请了村里专门迁坟的队伍,他们最近业务多,已经很熟练了,就是将尸骨移出来,再放到村里专门的墓地里入土为安。爷爷奶奶当年没有合葬,村委会的人问我,这回要不要合葬,合葬的话,可以少用一块地,政府能补贴1000块钱。听到有钱拿,我不由自主就同意了,再说这也是当地的风俗,生同衾,死同穴,象征着夫妻恩爱,而我爷爷奶奶是当地恩爱夫妻的典范。
迁坟的工人,都是本村的人,他们对爷爷奶奶的过去,比我熟悉,他们感慨爷爷奶奶当年的感情是真好。他们没见过一辈子不吵架的夫妻,而爷爷奶奶就做到了。
我爷爷是个货郞,走村串户,将一些针头线脑卖给大姑娘小媳妇,一辈子在女人堆里打滚,但他从来没有传出过任何绯闻,颇有“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本事,他知道女人们喜欢哪些布料子,哪些东西在北京上海也是流行的,他人风趣幽默,女人们被他逗得咯咯咯地笑,像一群聚在一起不停欢笑的母鸡。我的爷爷,负责将这些母鸡逗乐,从她们的口袋里掏出钱来,云淡风轻地走了。
有一年,我爷爷不知在哪里得了一枝冰棍,他想起我的奶奶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玩意儿,他就借了一只碗,将冰棍放在碗里,然后一路飞奔,跑了十几里路,才跑到家,到家时,冰棍已经溶成了一滩水,但奶奶还是高兴地将冰棍水喝了,说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我的爷爷永远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他每天进货,卖货,在十里八乡游走,一件件物品卖出去,收获一分两分的利润,他将这些钱带回来,让奶奶存着,维持着一家老小的生活。而我的奶奶,她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她生活的这个村庄,她的生活以爷爷为圆心,在她心里,爷爷是永远的神,什么事情都能干,任何事情都正确。他们像两条鱼,相濡以沫地过完了一生。我的爷爷先走,埋在村里集体的坟地里。我奶奶经常跑到爷爷的坟地上去哭,哭得眼睛都瞎了。五年后,我的奶奶进入弥留之际,父亲伏着身子问奶奶,死后是不是要和爷爷合葬?奶奶却摇摇头,说不埋一块了,她想一个人清静一下。
日到中午,我招呼迁坟的师傅们到附近的一户农家吃午饭。他们要喝酒,那就喝点,我也跟着喝了点,我的酒量不好,每次公司聚餐,我总是躲在主管看不到的角落里,不抬头,不敬酒,狂吃菜,一般人注意不到我,也没人灌我酒,我因此完美躲过无数次酒后吐黄水的劫难,当然也躲过了无数次升职的机会。
喝了酒之后,我有些醺醺然,看见院子里有棵大榆树,树下放了条椅子,我一屁股坐过去,渐渐眼皮沉重,慢慢地就睡了过去。朦胧中,看见我的奶奶向我走过来,她依然穿着以前经常穿的灰蓝色上衣,灰蓝色布裤,她似乎从很远的地方来,布鞋上全是土,浑身下下灰扑扑的,她一见我就说:“孙啊,你怎么在这里呀,我找你找了好久呀。”
我问她为什么找我,她说,她找我有事。她接着说,这件事很重要,希望我记着,一定不要忘了。接着,奶奶带着我向外走去,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远,就看见一栋青灰的房子。房子前有个院子,院墙很矮,只到我的胸口。我们去的时候,正在吃晚饭之际,院里的一家人正在吃饭,一个男人背对着我们,他的左手边坐着一个圆脸女人,正在往他碗里夹菜,而男人右手边坐的是一个孩子,看不出几岁,正在闹脾气,吵着要吃冰棍。女人只好哄着孩子,说下回吃,等爹爹赚了钱回来就买,背对着我们的男人,也哄着孩子,说下次来,一定买。那孩子闹了一阵,也就不闹了,低下头去吃饭。那男人吃完了一碗饭,他起身去盛,那女人去抢他的碗,想帮他去盛,男人不肯,还是要自己去,他站起来,转过身,我看到了他的脸。我差点叫出来,那是我的爷爷,而那个女人和孩子,我一点也不认识。
恍恍惚惚中,我和奶奶又回到我睡着的院子里,奶奶郑重其事对我说:“孙啊,我不想和你爷爷埋一块。你记住了吗?”
我大叫一声,清醒过来,依然是坐在榆树下的椅子上,我抹了抹脸,半天才回过神了。院子里很安静,我问那户主人,迁坟的人哪去了?他说他们见我累了,就没叫我了,他们去做事了。
我拔腿跑回坟场,跟领头的师傅说,我爷爷奶奶不合葬了,各埋各的。领头师傅见我出尔反尔,颇为不爽,但见我一直坚持着,也就算了,只是嘴里嘟囔了几句。
做完这些事,我得回城里去,回去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李家村在瑶山的最深处,从村里到汽车站,有六十多公里。以前都是山路,现在村里通了水泥路,可如果没有车,依然是白搭。村里有人专门做拉人到汽车站的生意,我去问他们要多少钱,他们说一人一百,凑齐四人就走,可一时间,到哪里去凑四个人,我答应司机给他三百,让他送我去车站。
司机也是姓李,叫李石磊,人如其名,长得高高壮壮,像石头一样。他有一辆私家车,最初买来是作相亲用的,现在的农村男孩,长到二十多一点,就开始谋划找一个女孩儿。但并不容易,得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相貌。英俊的外表只是其中一个条件,还得有套房和一辆车,车不论好坏,几万和几十万都行。就是在这种思潮下,李石磊买了一辆二手捷达,有了这辆车,他也和村里的其他男孩子一样,不是去相亲,就是在去相亲的路上。几年下来,车已经破了,但找女孩儿依然遥遥无期。几万块钱不能白瞎啊,他就开始做起载客的生意,慢慢地,还真有了一些生意。
李石磊很健谈,搭我去车站的无聊时间里,都被他的话给填满了,他说着他以前爱过一个女孩子,是他初中同学,后来升高中,两人就分开了,他也慢慢忘了她。有一年,媒人给他做介绍,他又遇到了那个女孩,对方也认出了他,还记得他给她写过情书。女孩对他说,本地的彩礼都是十二万八,看在那情书的份上,她只要十万八。他当时挺不是滋味,那时候,他发疯一样爱她,原来也是标好了价格,只值两万块钱。这么一拖延,那女孩转眼就找了当地一个做铝合金生意的。李石磊一听,肠子都悔青了,觉得自己太矫情,原来年少时的感情一文不值。
李石磊说得很平静,像在转述一个别人的故事,但他知道自己还是在赚钱,说的时候,眼睛注视着前方,手握着方向盘。可能他觉得我听了他的故事,有必要探听我的一点隐私,这样双方才能相处得更愉快,毕竟我们还剩下四十多公里的路程要紧密地呆在一起。他问我:“光子哥,你应该很幸福吧,嫂子对你很好吧?”
我正坐在后排靠左边窗户旁抽烟,猛然听到这个问题,手一抖,烟灰差点烫到我,我机械地回答还好。
李石磊眼望前方,说现在的婚姻不像以前了,现在的婚姻是纸糊的,一碰就破,以前,像我们爷爷奶奶那代人,结了婚,就像进了保险柜,不死不破的。
随着车子不停地向前走着,手机的信号也好了起来,我的手机开始不停地叫唤,都是微信进来的声音,这积存了几天的信息,一下子一古脑儿冲过来,也是可怕的。
我将那些骚扰信息一一删了,余了就是老婆发给我的,现在应该叫前老婆了,我们离婚一个星期了,她在微信里再一次来确认我没有带小孩的要求,见我没有回音,开始变得怒不可遏,在微信里操我祖宗十八代,包括我刚刚刨出来,又下葬的爷爷奶奶。我刚想回敬她几句,车子突然向前一倾,差点将我从后座扔到前座,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车子一动不动,熄火了。李石磊回头看着我,说,哥,车子坏了。
那正是下午四点钟的光景,太阳还在半山腰上,我们只得下车。李石磊掏出钳子,扳手,熟练地打开引擎盖,对着一堆灰扑扑的线路,瞪着大眼睛使劲瞧,瞧了一阵,大约是没有什么眉目,他招呼我去推车,他坐在驾驶室里,不停地喊“用劲”。我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车子纹丝不动。
马路的两旁都是山,中间有一块凹进去的地方,建了一栋房子。房子有招牌,上书“茅屋饭店”。房子的左边是一个菜园子,种了很多菜,最显眼的是,园子里居然修了一座坟,立了一块碑,因为距离比较远,我看不清上面的字。房子的前面是一块水泥坪,坪里坐着一个老头,看不出岁数,他赤裸着上身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薄扇,不时摇上一摇。
李石磊招呼那老头子过来推车。老头子将扇子放下来,依言走了过来,边走边说:“叫我推车可以,那你们今天要在我这里吃饭。”
李石磊很无奈,说,等下就吃。我怀疑那老头子能有几分力气,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哪知车子真的动了起来。李石磊操纵着方向盘,将车子停进了老头的院子里,招呼老头子做饭,他自己爬到车底下去了。
我哪里都帮不上忙,只坐在院子抽烟,听李石磊骂骂咧咧。看他那样子,我知道今天是回不了城了。
天慢慢地黑了,李石磊完全没有修好车的把握了,在这期间,他打过无数次电话,发过很多次微信视频,他频繁地找了一个又一个的“哥”,软磨硬泡地让别人教他,试过无数种方法,都以失败告终。
天完全黑了下来,老头子把院子里的灯打开,院里顿时亮得如同白昼,他招呼我们吃饭。一张矮脚的四方桌上,摆了一个辣椒炒肉,一条煸鱼,一碗空心菜,还有一个西红杮蛋汤。李石磊告诉我,老头姓秦,家里开着一个饭馆,招待过路的客人,还提供住宿,还说,我们今天得住这里了。
秦老头从厨房里端出一碟油炸花生米,说这是送我们的,不收钱,还说今天是他生日,问我们能不能陪他喝点。李石磊的心够大,车子都坏在半路了,依然端起杯子就喝,一点也不担心。
秦老头几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他讲起自己早年走南闯北,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日子,还说有几次差点死在土匪手上,凭着机灵都活了过来,说到激昂处,跟我们碰上一杯,说:“那些日子真是太快活了,想不到现在一下子就老了。来来来,李兄弟,我们再干一杯。”
月亮爬上山坡,将院子里照得亮堂堂的,秦老头已经吃了不少,手上的杯却是不停,我劝他少喝点,他不听,又去厨房炒了一只辣鸡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