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时光】爱(小说)
那一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觉很烦,心里蕴着一团火,恨不得烧了这个世界。父母在那一年,又要了一个小弟弟,那是一个眼睛都睁不开的家伙,每天除了睡就是吃,要不就是放声大哭,没有一点可爱之处,可母亲却把他看作珍宝一样,天天“崽啊”“崽呀”地叫,看着就心烦。学校外面,有些小混混跑来跑去,拿着刀,一群人追着一个人砍,他们也在毁了这个世界,真是无烦极了。父亲那么伟岸的一个男人,也学会了唠叨,左右不过三句话,“你要认真读书”,“不要和那些坏小子一起玩”,“不要去外边打架”,总结起来就是“一要两不要”,但他不知道,或者他知道也不敢轻易说出来,还有就是“不要谈恋爱”。
我不爱读书,我烦李白,没事喝什么酒呀,喝多了,就去睡觉呀,写那么多诗做什么。我恨杜甫,他心里苦,要发泄,可以打老婆,打孩子,往死里打就是,写什么诗呀。还有鲁迅,他更可恶,到处玩,到处写,去乡里看戏,明明没什么意思,他得写出来;他家里一个下人叫闰土的,他也写出来;一个讨饭的婆婆在除夕那天寻了短见,他都写出来,印在书上,祸害我们,每天就是中心思想,段落大意,我又不是鲁迅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他写这些玩意是要做什么。更可恨的是那些外国人,法拉弟呀,门捷列夫呀,无事就琢磨电呀,化学元素之类的,这是干什么呀,无事可以去打牌抽烟喝酒呀。
对付这些人,我有的是办法,我对他们视而不见,他们对我无可奈何。可对待另外一件事,我却毫无办法。在某一个清晨醒过来时,我听见体内激素嗷嗷乱叫,突然就想起班上一个女同学,一股电流从我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我觉得我要完蛋。
我无心吃早餐,背起书包就往学校跑,我妈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段小帅,你给我站住,快吃点东西……”
我不想理我妈,我跑得飞快,体内的能量促着我双脚生风,下一刻似乎就能腾云驾雾。
我家离学校有点远,我每天都是骑自行车,可那天,我精神气十足,我决定走路去学校。走过一条长长的土路,走到尽头,是一座石板桥,过了桥就是学校。那桥不知是什么年代修建的,桥面用石头砌成,两边是护栏,护栏上雕了石狮,石虎,还有两条龙,各衔一珠,在云雾里,盘旋上升。
我站在石桥上,用手指描着那些狮呀虎呀,心里有一处空空落落,我决定把它填满,在这之前,我得写一封信。说干就干,我真得佩服那时候的行动力,什么事情想起就做,不像现在,拖拖拉拉,拖拉下去,什么事都干不成,迷迷瞪瞪又一年。
我拿出钢笔,把作文本撕下来一张,想了想,我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一张肯定不够,又撕了一张,作文本的格子,横排24格,竖排25格,一页可以写600个字,除了标点符号,一页可能写500多个字,两张纸可能有点多,我放下撕第三张纸的准备。
我提笔写道:亲爱的小青同学(我想插句话,我其实已经记不起那个女同学的名字了,好像有个“青”字,姑且就叫小青吧)。那是我第一次写情书,实在没经验,看着开头的“亲爱的”,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用钢笔把“亲爱的”三个字划掉,但我没有用黑圈划掉,我用钢笔划了两根横线,虽是划掉了,但可以看得出是“亲爱的”这三个字,这里可以表达出,我绝没有冒犯的意思,但也表达了我心里最原始的想法。
我还写了一些其他的话,比如她穿白上衣最好看一类,最后结尾我写了一句,大概意思是希望以后可以一起回家。写完,三页纸只差几行。
我把信攥在手里,跑进了教室,开始了我的漫长等待。那个点,教室里没人,教室门是开的,学校有专门的老师值班,会在每个清晨和黄昏的时候,学生们没来之前,或走光之后,提一串沉重的钥匙,将每个教室的门打开或锁上。
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肚子空空,不时发出一声抗议,我无心理会,我的心思全在思考如何将信安全地送到小青同学手里。
教室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我尖起耳朵听,我知道那肯定不是小青同学,但我还是将搭在桌上的腿收了回来,笔直端正地坐好,随手抽出语文书来,眼睛盯着书,双耳高度集中倾听外面的声音。来的人是夏小胖,他带着全身的肥肉,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看见我,高声大喊:“段小帅,怎么来这么早?”
“我妈看错钟了。”
夏小胖坐下来就是吃东西,一个饭团子,被他三下五除二放在嘴里,“吧唧吧唧”几下就进了肚子。他回过头来看我:“段小帅,你做完数学作业了吗,给我抄抄吧?”
“我都不知道数学作业是什么呢。”
又有同学进来,夏小胖马上不再理我,转身去找别人。人家大约是不借他,只见他两只胖手抓人家衣服不放,人家只得把作业拿出来给他。他拿到作业,心满意足,满脸堆笑,眼睛挤成一条缝了。这个点,很多同学挤进了教室,他们闹哄哄的,抢作业,对答案,吃早餐,读小说。小青还是没来,她的座位和我的座位,隔了两个组,中间坐了十几个人。我不用刻意偏头,也能感知到她。
我们第一节课是语文,是班主任的课,她的外号叫“阎王”,没人敢在她的课上迟到,上课时间是八点,我们一般7:55到齐。
现在是7:53,教室里像煮开了粥的锅,人声鼎沸。小青的座位一直空着,她的同桌早来了,书堆了一桌子,将她的座位都占满了。我走过去,指着她的座位,问她同桌,她怎么还没来?她的同桌是个女生,胖乎乎的,皮肤很黑,我们给取名叫“黑妞”。她俩干啥都在一块,一起去食堂打饭,一起去上操,一起去厕所,女生的情谊让人不懂。
黑妞对我的问题,爱理不理,我朝她吹了一下口哨,她横了我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不——知——道!”
就在这时,教室门被打开了,小青站在门口,左手提着书包,目不斜视往里走。她今天有点不一样,我想了半天,原来她没有扎头发,就那样披散着。我不知道她以前有没有披过头发,可那天,她看起来很美,我像被人擂了一拳,呆在当地。
黑妞朝我努努嘴,又朝小青喊:“段小帅找你。”
小青站在我面前,看了我一眼:“什么事?”
“没……没事……”我所有的勇气都消失了,慌乱地跑回自己的座位。
我到底是找到了将信递给小青的机会。第二节课间,全校同学都要去操场做广播体操。我们憋在教室太久,连去做操,都像去游玩,吵吵嚷嚷,追追打打。
做完整理运动,聚在大操场上的几百人,顿时变成无纪律,无队形的鸟兽,四散奔逃。我的眼睛一直注意着小青,她和黑妞两人没有随大部队回教室,而是在操场上乱逛。我装作不经意靠过去,心里却似有面大鼓在拼命擂。我逮着个机会,从后面跟上去,将信塞在小青手里,小青的手明显一滞,还是抓住了那封信。我装作没事一样,从她们旁边过去。
上午的书没法读了,下午就是放假,那天是星期六,在我们那个年代,星期六依然要上半天课。
那个上午,我没看出小青和平时有什么不同。依旧和黑妞在教室里,走廊上打闹,依旧手拉手去上厕所,变故发生在第四节课。
那是班主任的课,她一进教室,就让组长们发了厚厚一沓试卷,说是家庭作业,要我们回家认真做,不要翻书,自己先做,看能打多少分,自己心里有个底。
发完试卷,老师又讲了半节课的《皇帝的新装》,太阳慢慢移近中天,还能听进去老师讲课的人,已经不多了,明明知道不过二十分钟后,就能听到那激动人心的下课铃响,可那段时间,却漫长得仿佛一生。
老师突然停止了讲课,看了我们一眼,我预感她有话说,果真,她从桌上拿出了几张纸。那时候我的眼睛极好,还没被手机玩坏,能看得清纸张边缘的凹凸不平的棱角。我的脸开始涨得痛起来。
“这是我们班一个男同学写的情书,我读了一下,比他平时写的作文好多了,看来,写作文果真是这样,得代入真情实感,下面要不要欣赏一下这位同学的情书呀?”
下面欢呼声雷动。
老师没念上面的称呼,只将下面的文字,用平板的语调念了出来,那一刻,我有种幻觉,那不是我写的,我感情比那炽热得多。
那到底还是我写的,那词,那句,都是我的常用词汇。情书是个隐私的东西,私下读来,都是甜蜜,可摊开在大庭广众之下,都是蘸着毒液的鞭子,将当事人抽得遍体鳞伤。
教室包围着笑声和闹声,还有口哨声,而我却只下剩下伤心,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感觉身体内那嗷嗷叫唤的激素,全然退去,剩下来的只有冷意,凉了我半边身子。教室里何时安静下来的,我不知道,等我头脑清醒时,就剩我一个。我一个上午没吃饭,没喝水,我一点也不饿,也不渴,只觉得全身的力气被抽空。
我走出教室,跑到学校旁边的山上,那里种了很多桑树,每到春末夏初,就会结很多桑椹,起先是绿色,慢慢就红了,最后变成紫色,引得许多鸟雀在树上叽叽喳喳。一派热闹。可热闹是它们的,我只有寂寞,我一屁股坐在树下,身子靠在树杆上,头脑里乱哄哄的。突然就觉得想哭,想着想着,眼泪就往下掉,怎么也收不住,哭了一阵,觉得没意思,眼泪自然没了,一股恨意就上来,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我背起书包往家走。
那天太阳很大,晒在手臂,有了疼痛感。我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是机械地往家走。路过胡屠户家的猪肉摊时,摊前没人,一把剔骨刀摆在案板上,闪着寒光。左右无人,我把刀子藏进了书包里。身子一下子就来了劲,我撒开腿飞快地往家里跑。
我回到家时,已是下午一点,家里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我跑去厨房,打开碗柜,里面空空如也,一点吃的也没有。想哭的劲头又上来了,我扶着碗柜门,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心里委屈极了,觉得被全世界的人抛弃了,包括我的父母。
我只得拿起一个饭碗倒水喝,四碗之后,人恢复过来,胃里咣当响。
我拽着书包,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将门的插销插好,把剔骨刀拿出来,放到手里摩挲,感受那股子寒气从手指端渗进来,我打了个颤。我在脑袋里演示着,如何才能将人一招致命。扎心脏?我找不准心脏的位置,扎不准,就白费功夫了。我听那些在街上打架的混混们,说扎中脾脏,也会死,可脾脏在哪?他们说在肚子里,可在肚子的哪边,他们也说不明白。对,可以扎脖子,好像脖子上有动脉,扎中了也会死,可动脉在哪?不管它,到时候,把脖子一抹,自然能找到动脉。
就在我琢磨着如何动手之际,听见外面有人叫我,吓得我一个激灵,忙将刀收进书包里。我跑出来看,原来是我六姑来了。
六姑是爷爷最小的女儿,生下来时,正闹饥荒,村里人饿得生了水肿病,肚子鼓起来,像一个个白肚皮的青蛙。爷爷家里穷,孩子多,一大家子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六姑出生时,没奶喝,饿得哇哇直哭,后来连哭的力气也没了,躺在摇篮里,闭着眼哀嚎,眼见奄奄一息。
一对夫妇从门前路过,进来讨水喝,见这小孩饿得只剩一口气,把带的白糖化了水,喂了她一口,她居然缓了过来。大家都说神奇。
那对夫妇是到邻村走亲戚,也是有缘救了六姑一命。双方一攀谈,那对夫妇结婚十多年,一直没生孩子,而爷爷也养不起这么多小孩,就觉得是缘分。爷爷作主把六姑送给了那对夫妇。后来听说,那对夫妇在城里有工作,村里人都说六姑有福气,攀上了高枝。
六姑长大后,一直没和这边断了,还是当爷爷奶奶的女儿走动,我也一直叫她六姑。在我们那里,被送出去的孩子,通常不跟家里来往,也有的很恨亲生父母。我曾问过六姑,恨不恨爷爷将她送人,她说:“恨啥?那年月,留了命下来,都是好的,再说,现在我有两个爹,两个妈,兄弟姐妹,一个不少,有啥可恨的。”
那天六姑一见我,就问:“小帅,你一个人在家呀?”
“嗯,我回来就不见他们。”
我把六姑让到屋里坐,给她泡了碗茶。六姑坐在我对面,看着我,说:“小帅,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没怎么,可能是读书累的。”
“小帅,读书要认真,可也要注意身体,有什么事,就跟姑说,心里别憋事。”
我的眼泪差点又要流下来,当我觉得我被全世界抛弃时,终于有一个人关心我了,但我还是忍住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嘛。
“对了,小帅,今天别人给你姑爹一个苹果,金贵着呢,听说是坐飞机从外国运过来的。我想你肯定没吃过,我给你送过来了,你尝尝。”说着,姑姑从包里拿出一个果子递给我,圆滚滚,红彤彤的,拿在手上,能闻到一股清香。
我放在嘴里咬了一口,一股甘甜之味直冲味蕾,幸福的眩晕在脑门乱转。我突然舍不得吃了,咬上一小口,只在嘴里细细地咀嚼,让那股味儿充满口腔,顺着咽喉慢慢渗进胃里。
那个下午,六姑陪我说了很多话,从家里,到学校,包括如何和老师、同学相处。还告诉我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和家里说,如果不好说的,也可以和她说。
我点点头,说保证啥事都告诉家里。
晚上,我偷偷溜出去,将剔骨刀送回了胡屠户家里。回来时,满天星斗,我突然在天空中认出了书上所描述的“北斗七星”,如果发挥想像力,还真像一柄舀汤的勺,我激动起来,撒开跑就往家跑。翻开书,书上讲的,果然和天上的一模一样,太神奇了。翻着翻着,似乎书也不是那么难读。李白,杜甫,鲁迅,一个个居然也可爱起来。翻着翻着,学校老师对我的态度似乎好了起来,翻着翻着,我似乎也不那么恨这个世界了,这当然是后来的事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早已忘记了那个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子的名字,可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却总是记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