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时光】 消失的冬天 (小说)
一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堆砌在身上,像一头笨重的北极熊,我有两件棉袄,一件薄的,内面是毛绒,我一般留在暖冬穿,另一件是羊羔绒,穿在身上,像披了一层羊皮,一般只有最冷的时候,我才将它找出来。那年冬天,我将两件棉衣都穿在身上。
南方的冬天,不同于北方的干冷,南方的冬天,总下小雨,它们稀稀拉拉地,没日没夜地下,将人们的衣服润湿,让寒气顺着衣服,渗入皮肤,透过肌肉,等人们发觉时,寒气早已无声无息地浸入,骨头都冻坏了。
我不能去想那个冬天,有时候,思绪乱飞,不受控制时,偶尔想到那个冬天,即使我身处五月的艳阳里,依然冷得上牙床碰下牙床。
那个冬天到来前,是个秋天,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惨淡的秋天。中秋过后,天一直下雨,白天和晚上没区别,大中小雨轮翻上阵,它们不知疲倦,它们没完没了,它们纠缠不休。
我家门前有块土坪,平常用来晒衣服,晒干辣椒,晒苦瓜皮,晒一切杂七杂八的东西。晒谷子最麻烦,要用一块板子将土坪拍得像一块镜子那么平,再敷上一层牛粪,曝晒三天,才可以晒谷子。
牛粪难寻,村里只有那几头牛,但家家户户有土坪,人们担两只粪桶,两只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四处乱瞄,看见牛粪,比爹都亲,扑身上去,一滴不剩,全舀进桶里。
父亲每天起得比谁都早,他四处转悠,草地里,田埂旁,都翻遍了,没有一滴牛粪漏下。他跟在那些公的,母的牛屁股后面走,渴望这些畜牲站定了,拉下一泡热乎的牛粪来,但没有。这些畜牲像得了人的智慧,它们要拉屎,懂得往家跑,它们跑到自家院里,拉个痛快。
父亲向养牛的人家,买了几担粪。他给人家钱,人家口里说着不要,手上还是接了去。父亲将牛粪铺在土坪上,铺了厚厚一层,太阳一晒,牛粪成了土坪坚固的外壳。太阳狠狠晒了两天,第三天早晨,东边的天空,艳得像块红绸子,父亲一见,脸沉得要滴出水来。
太阳射出万道光芒,将天地间晒得明晃晃的,当我以为又是一个大晴天时,天却暗了下去,浓云涌来,覆盖了整个天空,像是给天盖了个盖。到了下午,天下起雨来,一直不停。父亲坐在屋檐下抽烟,眼睛死死地盯着外面。
傍晚时分,雨下得大了,牛粪开始发软,随着雨水不停冲刷,已成一锅粥。家里的那条得过癞症的狗,拖着没毛的身子,在牛粪里撒欢。父亲朝它扔了一只拖鞋,正中它的脑袋,它愣了一下,“嗷”地一声跑走了。
那场雨,使我家失去了牛粪做的坪,但损失远不止这些。我家的园子里,种了很多菜,豆荚结满了瓜架,南瓜像一个个赖小子,在草丛里乱爬。我爸种了半亩辣椒,它们吸收阳光雨露,它们茁壮成长,它们眼看就能收成,它们泡在那场漫无边际的雨中,奄奄一息,它们后来腐败变质,像夏天发了霉的粥。
地里的稻子也遭了殃,雨水浸透了它们的腰杆,它们成片成片地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躺在地上的谷子,喝足了水,就着湿热的空气,还没被收进仓,它们就迫不及待地发了芽,它们以为自己成功抢了半年的光景,哪知刚发芽,由于找不到太阳,新芽就萎了,变黄变黑,成了地里一片又一片难看的霉斑,霉斑连成片,那年村里颗粒无收。
那场雨整整下了九九八十一天,雨停了,天空没有出现太阳,直接开始落雪。开始是小雪粒,稀稀拉拉往地上砸,砸着砸着,就来了劲,雪粒变雪花,越来越稠密,争先恐后地落下来。
睡一觉醒来后,发现天地之间,换了颜色,到处白茫茫一片。
父亲将我从床上拉起来,对我说,走,去弄吃的,不然得饿死。
我把所有衣服都套上,穿两件棉袄,羊羔绒的穿在最外面,我像一头棕熊,跟着父亲往外走。
外面都是白的,天地之间,落了一层灰蒙蒙的色,昏暗迷糊,像没睡醒的人,半眯着眼,眼眸里的光,昏昏沉沉。
我们经过张树林的院子时,张树林正端着一个面盆,他在漱口,白色的泡沫从他嘴里跑出来,在嘴巴边上围了一圈。他看见我们,口齿不清:干啥去?
父亲拢了拢衣服,说:不干啥。
我不喜欢张树林,这个老头已成老成了一棵枯树,还死爱显摆。他家穷得只剩一套旧院子,也不知道是他哪个爷爷遗留下来的,旧得像在84消毒液里泡过,墙皮一碰就掉。
张树林有什么可显摆的?他有三个儿子,他给他们取名叫张龙,张虎,张豹,都不是正经人名,都是林子里钻来钻去的,畜牲的名字。他觉得好,雄壮威武,吓倒一片。
张龙,虎,豹,三哥俩,长得一个样,像三座铁塔,黑、高、壮,他们一点也不像张树林,他们就是林子里的棕熊。
张树林爱显摆他的儿子多,他张口闭口就是:我有三个儿子,我怕啥,我有人养老送终。他总是说,对谁都是这句话。村人聚在一起聊天,说这天气是越来越过分,往年哪有这么热的。张树林插过来:天气再热又怎样,我有三个儿子……
这就很气人。旁人都不爱和张树林聊天,见他过来,都站开去,他脸一沉:你们啥意思,我有三个儿子……
父亲更烦张树林,父母结婚十多年,一直没生过孩子,他们受尽了村里人或明或暗的嘲笑,特别是张树林,开口闭口就是他有“三个儿子”,这是拿刀戳我父亲的胸口,能不烦人吗?
父亲42岁那年,母亲才生我,据说我出生的那天,天降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天地之间都是雨幕。凌晨时分,一个啼哭之后,接生婆对父亲说,是个带把的。
父亲本来是睡在旁边的竹床上的,听了这话,翻身爬起,接过小小的我,分开两腿,看了又看,开始笑,笑着笑着,就开始哭,边哭边喊:“我也有儿子了。”
接生婆见惯了人世间的癫狂,并不做声,只在昏暗的油灯阴影里,收拾着那些带血的剪子,钳子。
父亲有了传宗接代的儿子,心里暗喜,倒并不像张树林那种整天显摆,他的高兴,只藏在心里,他想让我将来有吃有喝,给我取了个名字:小饭碗。
二
我和父亲走过张树林的院子,我们来到自家地里,已经被雪掩得严严实实。父亲说,看见绿色的东西,就扯回去,这天会要饿死人。
累了一个上午,我就扯到了一堆芨芨草。平时,我是看不会看这些草的,它们苦,涩,极难下咽,平日里,谁都不会去吃。可现在,地里啥都被雪淹了,只有这几根草,生命力旺盛,挺着腰杆,站在雪地里,特别惹眼,就被我给扯下来了。看来,那句老话是对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些芨芨草,就尝到了这个命运。
父亲运气好,在一个草垛子里捡到了一窝鸡蛋,这定然是别人家的母鸡下的。我们这里有些人家的母鸡,像主人一样,不爱在家里舒服的窝里下蛋,却喜欢去别人家的窝里,或是野外去下蛋,父亲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
我们抱着那些草和那些蛋就回家了。父亲让母亲开火,煮鸡蛋汤喝。煮饭的锅装满水,慢慢冒出腾腾热气,鸡蛋汤就出锅了。父亲给我舀了一盆,那盆真大,比我的脸都大。我端起盆,准备向外走。
父亲问,去哪?
不去哪。我想到外面喝。
我端着鸡蛋汤溜进了奶奶的房间。奶奶不和我们住一屋。以前奶奶是和我们住一屋的,后来,父亲建了新房子,我们就住了新房,奶奶还是住在老屋,和新房一墙之隔。
我摸进奶奶的房间,一股冷风拼命往我脖子里灌,我缩了缩脖子。奶奶的房间,冷得像冰窖,我刚站住,寒气就从地面渗上来,浸过我的脚脖子,漫过我的大腿,直冲我的脑门。
小饭碗,你怎么来了,这天没冻坏我的大孙子吧。奶奶说。
奶奶,我给你送汤来了。
我和奶奶合伙喝了那一大面盆汤,喝完之后,欺软怕硬的寒气,终于从身体里退了出去。
我陪奶奶坐了一阵,我不能离开太久,我怕父亲起疑心,我得回去。
你要是有空啊,你就来陪陪我。这里太冷了,有人说说话,也会暖和一些。奶奶对我说。
我和父亲每天都出去找吃的,经赤张树林的院子时,他总是在口吐白沫地刷牙。他那三个黑熊一样的儿子,眼里闪着绿光,站在台阶上,定定地望着他。张树林背对着他们,照例问我们干啥子去,但父亲从来不告诉他。
野外的食物是越来越难找了,我们走出越来越远的距离,找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少。
雪依然在下,每天不停歇。我们的视野里,到处白茫茫一片。我差不多忘了从前的天地是什么颜色。父亲满脸愁容地看着这个世界,他说,这回可怎么过,进村的路,都被雪给堵死了,出不去,进不来呀。
后来,我们什么都找不到了,这个世界除了雪,什么都被埋了起来。我们站在空旷的原野里,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天地之间,像是一只睁不开的眼睛。
远处有几棵树在风里晃荡。有树就有树叶,父亲带我向那几棵树走过去,那树明明就在不远处,可当我们走过去时,它们又在另一个不远处,我们走走停停,怎么也追不上那些树。
走,回去,追不上。父亲把我叫住。
我们边往回走边回头看,那树似乎也往回走了不少。父亲拉着我,加快了脚步,后来,我们甚至跑了起来,我们双腿如飞,我们精疲力尽。
第二天,父亲决定再去碰碰运气。我们路过张树林的院子时,没有看见他在刷牙。他去哪里了?
那一天,果不其然,我们空手而归,甚至没有找到一片树叶。连野鼠嘴巴里漏下来的粮食,也没给我们留下。我们无精打采地回家。
从那天之后,我们不再去外面找东西。父亲把地窖挖开,拿出一些地瓜煮了,对付着我们的胃,那胃嗷嗷待哺,我能吃下一头牛。
几天之后,地瓜也没有,什么也没了,我好多天没吃什么东西,只喝水,水在胃里晃荡,我不敢有大动作,我怕水从嘴里流出来。我怕耗了能量,不敢起床,只躺着,他们说,睡觉是最不耗能的。
一个半夜,父亲把我从床上叫醒,说是有好东西吃。他给我一个碗,里面漂着一些油星,颜色惨白,像死鱼的眼睛,我的胃翻江倒海,我不肯喝。
喝了。父亲说。
我喝了一口,胃在翻滚,我张开嘴要吐出来,父亲一把捂住我的嘴,迫着我又吞了下去。
是什么?我问。
癞皮狗的肉。
我断断续续喝那惨白的肉汤。我其实喝不下去,只能闭眼睛喝,有什么东西硌着我的嘴,我睁眼一看,是半片指甲,我吐得天翻地覆。
我从此拒绝再喝任何东西,我只喝水,我躺在床上,气若游丝。
就那样硬耗着,父亲经常坐在我的床边唉声叹气,他总劝我喝点东西,说我是家里的独苗,不能出事。我听得烦了,把身子侧过去,只把一个后背留给他。
不知熬了多久,当我以为这一生可能要交待在那个冬天时,突然有了食物,开始是白粥,慢慢有了肉汤,我又活了过来。
我像一只土拨鼠,度过了那个冬天。春天来临的时候,父亲带我清点家里的财物,发现丢了一头猪,一只鸡,那条癞皮狗也不见了。父亲说没丢,都进了我们的肚子里。说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那年冬天,许多人也消失了,我的奶奶不见了,张树林不见了,我们村里好多老人都不见了。在我的余生里,再也没有见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