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记住最美的声音(散文)
一
我又要去住院了,尽管是做“常规”的心脏造影复查,有了第一次造影的管线在身体里穿行的经历,感觉有惊无险,我不再当回事,可我的文学好友知道后,临行前发给我“听我最美的声音”的“抖音”为我壮行,我有了不一样的出行。第一次拥有属于我的抖音,特别兴奋。
她选择了毫无逻辑性的四季画面,网上的,但此时都属于我了。春雨斜打着桃花,纷落一地的红晕;嫩柳扶疏,轻风将柳条的手不断地抚摸着汉白玉做成的小桥栏杆;一片碧海捧着半个爬出的晨阳,切割着蔚蓝;一地金黄的落叶,佝偻着叶子的脊背,铺在了树下的草坪;如玉似花的雪,缓缓飘空,为所有可见的景物都搽上了晶莹的银粉。这是怎样的衔接,我说不清。时光轮回,这是祝我岁月安好,轮序依旧啊。我早就被她自创的祝好的诗句、温婉的声音,催得泪珠滂沱了。
一瓣儿桃花为了雨而落/生怕枝条因为萌一个桃果而不堪花的重/最柔的柳枝手/抚摸着你的痛/举在手中的风的鞭/只在空中挽出一个鞭花/每一次躺在无影灯下的床上/都是蓝色的海要托起那轮太阳/一片黄色的叶子/从母体的汗毛孔上瓜熟蒂落/都是为了另一个新的叶芽的破皮/当粉雪落地/痛苦也就悄声融化了……
她知道我喜欢浪漫,她就用浪漫的声音征服我,抚摸着我的痛,斩落了我的恐惧。我真的很感动。妻子说,有点吃醋,但喜欢听,再播放一遍。
柔柔的而非魅惑的声音,徐徐款款,迟钝了抖音画面上的节奏,仿佛一切变得像信佛的人嘴上的“阿弥陀佛”,但比这四个音节更加生动。最后一句“一切都风轻云淡”,在反复叠唱里徐缓而趋向沉静。是啊,让一切,都风轻云淡,轻若梦,淡如云,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所有感谢的词儿都觉得俗气了,我想表达那种感受。我留言说,就像我天天喝茶,习惯了,半夜起来再煮一壶茶,喝完,碰到枕头上就招来了周公。听了这段抖音,舒坦得要入梦了。颠覆了“激动会失眠”的真理。她说,我总是用轻描淡写的态度过关越隘,每一步人生都用轻快的曲子穿起,悠然自适。
妻说,我这动过刀剪的心儿,最喜欢这样抚摸,这声音挺美,比药物管用。
我听不得动情的声音,哪怕轻轻碰触了一下我的神经,都会一塌糊涂,不堪落泪。很多声音具有相似的美,由妻的唠叨,想到母亲的念叨,时光里,两个女人的声音交相重叠了。
很小时候,患病发烧了,妈妈站在炕沿儿前,弓着腰,让我爬到她的背,她摸黑在磨道上转着圈,手中擎一碗水,抹一滴我的额头,洒一些落地,嘴里念叨着:小鬼儿快躲开,我儿还小,你可不许使坏……
不甘无奈,变成祈祷,妈妈一走一颤,那节奏和步点,一点不紊。我记住了,这是妈妈唱的最美儿歌,妈妈离我四十余年,柔声宛若在耳,我相信妈妈的最美声音,让小鬼儿却步了,健康让我完成了教书四十年的人生使命,堪称圆满。
耳畔,响着最美的声音,在如乐的氛围里,脆弱的生命得到了呵护,就像重新擦拭了心爱的青花瓷瓶,再拥入怀,脸贴着瓶,我喜欢静听那些青花,在静默里飞出五线谱的曲调。
二
年轻时,我曾有过一次临时工性质的就业,在农村,这个机遇的获得如同买彩票,砸中的概率很低,可我干了不到一年就回家了。我知道,很多人的眼光都充满了疑问,甚至最坏的揣测。那日,我坐在炕前的板凳上,跟父亲说了经过。父亲不再责备,将还没有燃成灰烬的一锅旱烟啪啪磕掉,说,“不怕,儿,黑暗就是窗户纸,捅一个手指头就破了。”是啊,人生至暗,唯有眸子可以在夜里闪亮。
的确,眼前一片漆黑,父亲知道我的心境。也许他曾经也有过这样的人生低谷,他用一个过来人的经验,给他的儿子点亮一盏油灯。父亲的嗓子沙哑,说话慢吞吞的,似乎自言自语,但有一股冲破黑暗,钻入心扉的力量。弯月隐在阴云里,掬那最清澈的瞬间的光;落落的余晖,沉在昏沉的傍晚,掉进山封闭的世界里,抓住最后那一缕最暖的光线。在最关键最低沉的时刻,赠儿最富哲理的诗,发出最美的声音,不必有八度的高亢,高音的雄壮,其精神力量让他的儿子一生用之不竭。
在那个年代,我的父母都扮演着悲情的角色,父亲在我还来不及孝养之际,沉疴缠身,弥留之际,从破旧的褥子下掏出一个纸条,递给我,说,欠下的,就应该……懂得偿还,还了,就轻松了。那是一张我求学期间父亲向邻居的借债条,父亲将邻居的名字和借钱的数额写在纸上,我攒在手心,使劲握住,几乎攥出了水。断续的声音,很美,是掷地有声的美,清脆而悠远。那时,似乎死亡不是主题,而父传子的人生诚信才是生离死别时最重要的东西。
父亲的话,令我一夕间长大,“丹诚一寸真”,诚信一分重。人生赶路,坎坎坷坷,摇摇晃晃,诚信的人生砝码总是平衡着行进的步伐。在我考上学之后,父亲曾经有一句话,令我骇神惊心。他说,状元郎人品差,赶不上一个持棍端碗的乞丐。是啊,讨来一碗米,鞠躬半个身。为人处世,卑微之中才凸显高贵。我跟父亲开玩笑说,我在村里算状元郎,山外有山,不敢妄自尊大,就是面对我们家门口的砚山,我都毕恭毕敬。父亲点头。他的话不多,大约是说些应该怎么做好人的话,声音里带着威严,藏着庄严的美。
三
教学四十年,我喜欢像父亲和我谈话那样,时常和我的学生促膝而谈,喜欢那种闻听彼此心跳的声音。
多年后,和一个上学很顽皮的学生见面叙旧,他问我,你觉得老师听到什么声音最美?我说,上课回答问题的声音。他说,我忽视了他的存在了,我愕然。他提示我,高中三年的每日清晨,校园里就飞出最美的声音。哦,我明白了。
当年的晨读,我和一个组的老师们一起编印了《文萃》,用美文和晨曦,来唱响最美的晨。是啊,那几年,每晨都是诗,我也是“听取‘娃’声一片”,也盼着“稻花香里说丰年”的喜庆,优异的高考成绩,在书声里唱响一张张卷子最满意的分数。教室里,咿呀飞声,我在美声里,背着手,踱着步,和着学生朗读的节奏,踏出诗意的步子。学生告诉我,当我走到他的身边,他使出的几乎是怒吼的劲儿,并未引起我的关注。我说,早就听出了你的不和谐之音。他尴尬一笑。
四十年教学生涯,与学生的诵读声相伴,曾经并未感觉出这是一份世间难得的情趣,如今回想,仿佛重温,还是声声入耳。
但我欠很多学生一句鼓励的话,或许,我曾经点点头,我希望学生可以读懂我点头的含义。
十几岁的时候,别的孩子贪玩了,我在看小人书。邻居六母凑到妈妈的耳根说,看见没有,将来一准是个大秀才。我听得清,这是我幼童时期仅能回忆起的片言只语,六母把最美的声音送到了妈妈的耳边,传进了我的心中,六母的话也始终在激励着我发奋读书。
最美的声音当然是妈妈在我出门时的叮嘱,她倚着门,目送着飞奔出家门的我。记得一袋烟就回家吃饭哦,我知道莫贪玩。记得回家吃饭在河里洗把脸哦,那是我上高中时每晨推粪挣工分时妈妈的叮嘱。记得胡乱扒拉几口饭就要走,妈妈说“不差那点时间”。妈妈说的最多的句子是“儿啊,记得啊,早点回来哦”,这声音,温暖而美丽。即使妈妈什么也不说,我和妈妈总是目光相触,她的笑最美,没有声音,那也是“无声胜有声”啊。
生活里不乏最美的声音,不然,我们的耳朵会挨饿的,我的朋友说,犯耳鸣的疾病,就是听美的声音少了的缘故,当然这是个玩笑,但的确说出一个道理,就像罗根所言,耳朵喜欢听美妙的旋律。
1978年我决定去考学,完全是因为冲动。功课撂下了四五年,报名后就后悔了,我坐在院子的石头上,双手捧住下巴,无精打采。妈妈过来说:“儿啊,考不考随你,干粮都准备好了,不行就在家吃……”我无语,她继续唠叨,“不考也好,太受罪,妈知道那个滋味,实在不行,家里有地,还有四间房住,有饭吃……”是啊,我去考学,这些生活的物质基础还在,妈妈指着快要收获的向日葵说,看看,总是向着太阳,一辈子黄灿灿,总在笑。
所有的话,都忘记吧,妈妈说话总先来“儿啊”两个字,所有的挚爱的感情之水,将两个字弄得湿漉漉的,捧着会滑落掌心,拖拉的长腔,仿佛是一首歌的抒情式开头,是抒情诗开篇的“啊”字,领起提挈的是满腔的激情。
妈妈在儿子面前,怯怯的,生怕儿子委屈了,每当想起这个画面,我想流泪,那是母子最深情的对话,什么都可以不在,妈妈在,就是我的定海神针。妈妈的话,土气得掉渣,不是诗句,但每个字都有温度,都有意境。
最美的声音,永远是越过人生之坎的发令枪,不在于是否掷地有声,不一定是豪言壮语。
四
我说,怎么也想不到我这个大心脏,跳着跳着就得帮一把(去年做了两个心脏支架),我一度对心脏失望了。
植入支架时,我处于半麻醉状态,操刀的孟主任知道我的人生经历,跟我说:“保你四十年后拿得动你心爱的笔,我们还想看你从心底流出来的字……”
在特定的场合,看似普通的话,却特别深刻,有些话可以铭刻于心。回家看手术光盘,那段声音,我回放了不下十遍,尤其是说完后,孟主任加上“相信我”三个字,这是对生命的鼓励,生命在最美的声音里铿锵着,再起步,再起舞,“相信我”三个字是最高昂的音符,是给我的心脏的最强音。
心脏上有支架,心理上有阴影,那影子对于我有时重若千斤,妻子唠叨的话,不知几箩筐,记得最开心的话是:“苍蝇蹬了一脚,蚊子翅膀碰了一下,你一辈子都不在乎……”这是轻描淡写,持重若轻,除却的不仅仅是阴影,更有对生命前行的厚重推力。
楼下的鞠大嫂来看望出院的我,手里提着两个秋瓜,进门就说,蛋白粉啊,核桃粉啊,那是我们老年人的口福……兄弟啊,你就吃瓜,比么(什么)都好,这是傻瓜,一点也不甜,傻傻的瓜,傻傻地活……
我的思维跟不上鞠大嫂的话,逻辑性仿佛是跳进深谷,又跃上了山崖。起码有两个逻辑我很清楚:我不老,人生七十都不能称“古稀”。别老去想那点病,傻瓜一样地活着,这就是良好的心态。鞠大嫂都将近九十了,声音穿过窗户,楼下闲聊的人都听到了,最美的声音,不光是说给我听的,是生命的宣言。尽管没有刻意安排一个隆重的程序,但有足够的仪式感,这仪式来得自然,生命的主题词很响亮。
死亡,是威胁,在不惧威胁的人看来,就是一个玩笑。一起喝茶的耄耋老人高三爷最近干了一件关于凛然面对死亡的事儿,老妻和几个年近九十的老妪一起“抢购”了寿衣,跟我开玩笑说,趁着便宜。大家打趣道,应该等着“买一送一”的时候买。三爷说,耄耋人生,还是早点买好,从容地走,心里不慌。
死亡,是人生中最后的箴言,从容地走,是最美的声音,所有的一切,在死亡面前都会变得毫无意义,我们不必思考我们将失去什么,面对将来的选择,笑谈死亡,安排死亡,才是对死亡最美的回答。
对人生,对生命,有意义的声音,都是最美的。在坎坷时的壮行,美声向好,动心泪目;在成长的路上,平常话都是一把火的效果,让人温暖;在生命弥留之际,想着还有什么人间债务,升华生命的硬度,是多么让人激动;听着悦耳的读书声,想着孩子们的灿烂年华,最不起眼的过程都会有生动华美的仪式感。面对生命的转折点,将希望无限放大,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医德仁贤。从容地谈论死亡,将忌讳看作是生命的箴言,岂是一般的呐喊力量可以比拟的啊。
不必用光盘去刻录那些最美的声音,只要经过时光的过滤,还回响在耳畔,还存留在心底,都是最美的声音,且记住吧!
我想,我们有了最美的声音来编织时光,是多么了不起啊,声音的录音棚,还要挑剔音色,而能够在心上跳跃的声音都是最美的音阶。即使没有留下时光的影集也不必遗憾,不必那么繁琐地翻阅,轻轻按下声音键,最美的声音就会像五线谱的纽姆音符,跑跑跳跳地前来,入耳走心,贯穿起人生最动听的旋律。
2020年11月1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