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云魄雾魂(散文)
一
走到眉清目秀之城九江,若背庐山而去,就像拥一座书屋,架藏千万卷,没有了唐诗宋词,少了中华文化的精魂。九江之美在奇秀匡庐,匡庐之魂隐云雾。
是啊,千百年来,匡庐上不知挂了多少丽诗佳句,写了多少婉词雄赋。至山麓,一同游山的好友佺泽就开始考我了。
车如蛇行庐山绕道,早就昏晕了,佺泽咏毛泽东句“一山飞峙大江边”,我接“跃上葱茏四百旋”,问他莫非就这样绕山转圈?他摇首。他吟“浪下三吴起白烟”(毛泽东句),我问难不成就仰首看巅峰之云?他诗兴难收住,再出一句“云锁高峰水自流”(朱元璋句),我吟“庐山竹影几千秋”,问他只为看摇曳竹影四面山?我戏谑,这是两个人的“诗词大会”。“归装渐理君知否”?他还在想着庐山美景,我吟“笑指庐山古涧藤”,难道我们要去古涧处,攀青藤抚湿壁,亲吻那附着在岑岩之背的青苔之滑?无尽的想象和揽胜的愿望,已经将这庐山一山精粹与经典拿下了。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佺泽终于无奈,说,庐山是肉眼看不透的,才情俱佳的东坡几临庐山,都无法参透庐山的禅意啊。游景如行路,就怕没有方向感。既然看不起清,识不得,那何不就看她个山水朦胧?
其实,我们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要将匡庐之景全收于眼底,藏纳于胸,谈何容易。我将宋代诗人方岳句吟出:“要知庐山真面目,携云伴雾不下山。”是啊,看云卷云舒,戏雾来雾去,莫辜负了这两小时,也是上佳的选择。
这两小时,被庐山的云和雾弥漫充溢,何尝不丰满。人生行迹,总是被掣肘绊脚,蹉跎的时光不在长短,而在于给短暂的瞬间以质量,云雾之轻,也足以为这一眼一瞬添重抹彩。是啊,庐山之景,岂是一日可以尽观,每一个诗句都是庐山的绝美秀景,既然多少诗人都在庐山的云雾里打转,我们在这云雾的迷魂阵里又有什么纠结的呢。看来,这云雾并非遮景碍眼的瘴霭,一拍即合,我们就专心赏这匡庐的云魄雾魂吧。于是我相信,庐山的云雾也会尽情表演,此行就是为了她,这样的判断,只因我固执地认为庐山的云雾或游弋,或静止,都受魂魄的内控。
云吞雾吐,云山雾岭。浮云惊龙,拥雾翻波。云绕着树木,雾吻着涧溪,或许这就是庐山的真面目。
二
景区的入门前是一面极为开阔平坦的场坪,莫非当年东坡也伫立于此而吟出疑惑千年的不识真面目之句?世上之景皆由心驭,当年苏轼被贬,要赴汝州上任团练副使,途经九江,登匡庐也难解苦闷,这官场如云如雾,他在此终于看清楚了,身在此山中,身陷官场里,有着多么契合的相似性啊。后人解句,多避开东坡这番自省,而赞赏他的睿智哲性,实在是误解了东坡一番精深的心悟啊。有谁能跳得出这云雾,有谁能面对官场得意失意而可以轻松转身?悄然离去,是多少人的无奈。也有从容者,陶渊明曾经很潇洒,但他还是把满腔的忧愤写在了东篱之下的那几株秋菊上,悠然更是怆然,怆然泪下,不也幻成这云雾了么?若不临景悟诗,我们还真不能读懂古人的心跳与出语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心给官场,哪来吾身?东坡原来发出的感叹是:这云这雾,懂我。看不清面目,心底却澄明如镜。
无论如何,也不能误了眼前的云雾美景,就算“偷得浮生半日闲”吧,且得且乐,总比空目而归的好。
这庐山成了云雾的舞台,云雾不是在表演,而是在生活。沉静时,徐风不劲,从峰坡上款款而下的云雾,仿佛是静练披离,柔光里,只留给一抹抹的光晕,打在这白净的雾带上,流向谷涧,涧下是盆是灌?太小气,太局促,哦,是怀抱,拥着淼淼的雾气,卷起了层浪般的诗韵。娴静如云雾,这是一种境界,有时候我们习惯于拨云破雾,喜欢一片云清气爽的境界,其实,能够熏染人沉静情绪的,还是这雾绡云縠的意境,气定神闲,云雾之态。我们能够从大自然瞬间蝶变的景象里找到人生的状态,这种自然恩赐常常被我们忽略,太可惜。我想起《红楼梦》里写林黛玉“娴静时如娇花照水”,如果补写一句,何尝不是“漫步时似轻雾溢香”。美感是风景的内涵,能够激发人对美的憧憬,这雾景肯定蓄了蝶魂,不然怎么会催生了这种梦境。诸葛亮说,宁静以致远。在庐山观雾,可生“宁静以养心”之意,缓以应急,款而生趣,云雾诠释了什么是曼妙的境界。
握雾拏云,是多少人希冀的人生意境,这种时机的把握,不必坐等戎机,庐山的云雾给了我们抓住瞬息万变的机遇。水雾被山峰托举,变得轻盈似缕,款动如烟,轻渺如絮,相聚似堆,坐拥千堆絮浪,眨眼间又舒缓开来,仿佛是纤手轻曳,抽出蚕丝万缕,一阵风来袭,雾开云泻,从山峰高巅,在两峰比肩处,辟出一条条银色的河流,一泻千里,此时遥望,仿佛九天河水滚滚来,这种“紫烟瑞云”,早就写在了李白的诗里。意象万变,谁说万变难离其宗,倏然间,云雾疾走,仿佛是一匹匹足蹄生风的白马,在追赶什么,追赶着深入谷涧的白雾吧,气象多变的时候,云雾总在追影随行,哦,原来是云雾在做着生动的造型,雾髩云鬟,仿若玉人九天降落,哦,用不着我摘一朵云雾做玉人的簪上花。我并不喜欢这种小家碧玉般的情绪,云雾知我心,马上做漂浮漫卷之势,宛若在北冰洋上托起一座巨大的冰山,冰山有脚有缘,而雾堆垒的冰山,浓郁复浓郁,更令人无法看透。雾景,我们难以捕捉其常态,我相信,东坡所观,我未必看到,我所见,东坡未必得观,一轮月,古今的人同赏,一座庐山,云海雾影,不断翻新,数不尽的意趣,咏不完的诗意。就像这时代的风云,瞬息万变,我已年迈,但可坐观风云,尽享风情,我输东坡词句,却胜东坡时代风情。
三
我将背包放下,盘膝而坐,我意识到,疏忽了听禅去俗的境界。这庐山也是寺观钟爱之地,据我所知,大林寺、西林寺、东林寺,寺寺林立,十几处择幽静处的寺观,完全不是为了眼缘而落座庐山,应该在青睐这里的耳闻之趣。斑斓之景,对于修行,或者是励志的景语,或许也是扰心惊魂的遇见,雾霭此时是一道屏蔽,唯闻梵音袅袅,禅语呢喃。佛道对声音是苛求的,要求过滤杂音,雾霭便有了这番功能,于是出现“庐山境内佛寺道观钟鼓之声相闻”的穿云破雾之音。红尘滚滚,雾霭沉沉,佛道选择后者,一缕佛音可惊魂,一片云雾得禅悟,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云雾的魂魄,最忌阳光,晨光初现,却将云雾的魂魄擦亮,只有在庐山,才可得这般奇观魅影。晚夏初秋,庐山还沉浸在繁荣的背景里,初秋又给庐山的云雾做了轻描淡写,几束光线,毫无柔情蜜意,切割着云雾的影子,哦,我理解错了,是想变幻出千峰万壑的真相与澄澈吧。古人早有“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的嗔怪,香炉峰在哪袅袅生烟?三叠泉的秀姿不能埋在雾霭的幕帐里,含鄱口要在千呼万唤中露面了,将熹微里的鄱阳湖水生的画卷徐徐打开,不要耽搁五老峰上临风的诗人们吟山赋水,如琴湖早就在弹起知音曲,只是没有看到操琴的人是谁,揭开他的面纱,一睹真容吧。这些,我只能期待云雾在某一刻悄然遁去了。石门涧的索桥埋在雾里,洗净了索上的风尘了吧?好,云雾的魂魄是敞亮的,已经被从云缝里射出的几束柔光唤醒了,袅袅的晨雾缓缓升腾,自觅枝丫,挂上去,丝丝缕缕,还带着留恋,藏着羞怯;漫过青岩文石,抚摸着刚刚抬举云雾的峰岚,宛如无数少女肩上的轻纱缓缓滑下,是看少女卸掉轻纱的曼妙,还是想看轻纱重披岑岩的温柔?眼睛啊,为何这般不够用,相机的眼又是那么笨拙,一切摄影都是凝固着,无法留住生动的影像。云雾的魂魄本来属于庐山,褪去,才是还了庐山的真面目,这样想,似乎云雾是在演绎一座庐山的出场,就像听《三国演义》的片头曲,是用一曲“临江仙”渲染了“古今多少事”,而庐山的呈现,则以千首云词雾卷开篇,将庐山的风景故事做了层层铺垫,遍遍渲染。美的表达方式是没有程式的,我们无法把握,于是我们就好好地鉴赏这惊世绝俗的美吧。我们很希望自己和相爱的人都有一颗有趣的魂魄,我想云雾的灵魂,可为我们做一面铜镜。出场了,那就纵意恣情地表演;退场了,那就将美给与被它湮没的山峰峡谷吧。有趣从来都生于美,无趣从来都会抛弃美。
被光线挑起的云雾,突然打破了形态,一股脑向我所在的场坪上涌来,我更相信云雾有着神秘之魂,喜欢上我这个专为一睹她风采的人了。我仿佛有了腾云驾雾飘然若仙的感觉,我知道这是最低层次的美感,但我不能放过,端然不动,生怕这道雾景因我的不安而收了回去。
此时,我想摘一朵雾之花,插进我的背囊,带她去我的老家,放在胶东的黄海,和着浪花一起开,这是怎样的妄想和贪婪啊!我固执着,因这雾之花曾在某座山峰上绽开过,曾在某条深溪里徘徊过,在这座充满神韵的庐山上,滞留过,飘荡过,现在到了我的身边,迷雾飘漫,将这朵雾花呈送于我,这也是“花开花落”之境,雾花的落,落在我的襟怀,真是“落花有意”啊。我做出拥抱的样子,佺泽友最懂我,道,云来雾去,抱得一怀香雾归,审美的情怀,到了称痴的地步。是啊,伏尔泰说,精确的审美趣味在于能在隐藏里发现美的元素。在别人那里可能是平常风物,到了充满激情的人那里,就成了诗话词韵。
因雾霭的打开,每一处风景瞬时也跟随打开,就像一幅卷轴,徐徐展放,眼睛去捕捉,生怕那雾再遮蔽了她的面目和神韵。山峰袒露,傲然向日;幽谷敞怀,将一谷的美草嘉木琳琅布排;瀑布交响,原来雾霭也是一道隔音的屏障,拆除了,才见风韵,紫烟袅袅,雾气升腾。溪流闪光,与雾霭同色,仿佛是天上轻纱舞,山谷玉带飘,劲舞一场仙人投袂振裙的真人秀。云雾是神秘的,神秘是云雾的魂魄,急于一眼看清庐山面目的我,是不大喜欢神秘的,但又十分喜欢这种藏匿之趣,就像儿时捉迷藏,庐山,让我找到了童趣,短时活在一场迷藏里。也很像读诗,层层打开,发现了意境,拨雾见日,拂云见趣,十分的美感,真急于告诉身边的人,可看着佺泽友不停地按动着单反相机的快门,无暇分享我的美感体验,我只能专注于云雾,将更多的美态收纳在脑海。
四
雾里看花,是老态老眼的模糊,也有着审美的朦胧感。“雾里读山”,也别有情趣。一座山,可观其形,揣其意,赏其趣,游山的境界可分好几个层次,我独爱雾里山趣。山峰拂去面纱向我挥手,沟壑收藏着云雾,生出万般曼妙,就是一木一草,都在隐现中蝶变着容貌,庐山的草木啊,蒙雾披霞,这般惬意,此生愿做庐山一株草木,还我最真面目吧。
我赏景,喜欢看风景的轮廓,在风景的四周设计上一个画框,此时的雾里庐山,仿佛一幅水墨画,山由朦胧变成黛青,雾气环绕,游云飞渡,没有进入画框的云雾山岚,似乎争相往里钻,想找到一个适合的位置,要知道,画家是讲究取舍的啊,云雾也不甘被框到画面,左右奔突,有的终于冲出了画面,意在画外,原来这样一个绘画理论让我找到了实景印证。看了雾里庐山,从此我看山水画便以庐山雾景为尺度,难为了那些画家啊。绘画是审美表达的一种方式,审美在于生动表现,不在于还原,审美没有概念,也没有逻辑,但审美是有着范本的,庐山云雾,应该是山水画的鼻祖先师,不过,它永远活着。
清代一学者曾驻守庐山而长时间不去,钟情于“一起千百里,一盖千百峰”的庐山云雾,自称“云痴”“雾迷”,甚至将风餐露宿当作了“餐云”“眠云”,爱之意切,痴情几许?这庐山是于盆地拔起,四周山岭耸峙,南依万顷鄱阳湖,北傍浩瀚的长江。江湖蒸腾出不竭的水汽,养成滔滔的云雾,涌向庐山,如此唇齿相依的关系,也让云雾找到了故乡,就像陶渊明唱着“羁鸟恋旧林”,云雾如鸟,但不受羁累,云集雾漫,为这钟秀的庐山披纱裹缎。襟江带湖,天下唯庐山缘分这般的好啊。我想,云雾属于山峰,云雾的魂魄总有归宿,不然云雾无着,不就成了游魂?长江大湖的云雾之魂,归苍茫的庐山故里,就像落叶必归根。
我想,养成庐山云雾的水汽魂魄的,一定不是狭窄的河流,不是几亩池塘水洼。就像成大器者,必操千曲,于是晓声;得观千剑,才识莫邪。一个学识渊博的人,眼前只是一方墨砚,身后一定藏着半亩洗砚池。一个学者,他的一篇文章,一本著作的诞生,其后面必然是卷帙浩繁,并非文后几处“引文参考”那么简单,我们不能忘记他韦编三绝的功力。庐山的云雾,生于大泽深薮,庐山,吸纳了水之润,汽之魂,再生于千仞之峰,于是才有了云蒸霞蔚的大观雄相。
佺泽友说,那篇“庐山恋”,演绎的不只是一个时代的恩怨,也在诠释着云雾与庐山难分难解的缘分。
世事纷纭,终归云消雾散。而庐山云雾风景则另当别论了。我于十几年前游览庐山,那云那雾,至今萦怀,云不消,雾不散。好吧,我独留庐山云雾萦绕心胸,杜甫一句“荡胸生层云”,为我的心中雾景做了生动的写真。
我相信,人生的风景,处于云雾里会有更多的可能,在撩开那如轻纱一般的朦胧时,才会看到雾开云散的精彩。
观云赏雾,一定要捧着云雾的魂魄,不然云雾无形无神,会一抹而散。
2020年11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洋洋洒洒,挥笔自如,奔腾豪放,精美绝伦。壮丽美篇,浪漫诗情。为佳作,加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