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五周年】奶奶的留饭(散文)
我的奶奶是从来不留饭的,大约她不太会做,她的心思也不在做饭上面,虽然她五个孩子,五个孩子五张嘴,睁开眼睛就嗷嗷待哺,像那乳燕一般,张着嘴问妈妈要吃的,但她的心思从不在做饭上。
她的职业是“媒婆”。她每天收拾一下屋子,就带着个小包,带条花手绢,就上路了。她的眼睛梭子一样到处瞅,瞅着合适的男孩女孩,就在心里盘算介绍给哪家的大儿子或哪家的小女儿。
姑娘们总是扭扭捏捏,低着头红着脸,用手捏着衣角,身子轻微地左摇右摆,这个时候,奶奶就得出马来,让两个小年轻出去走一走。
等他们走后,或是去了河滩,或是去了田野。奶奶抓紧一切时间,向女方父母、三姑六婆们推销男孩子,不外乎长得好,家境好,工作好。实在没什么优点,就会说小伙子人品好,其实人品这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人喜欢小伙子老实,有人喜欢会赚钱的,有人喜欢能说会道的,不过没啥,女方家里喜欢啥样的,奶奶就能拿出什么样的小伙儿来的。
那个年代不像现在,也没有手机,就凭着奶奶两条腿,上到大渡河口,下到湘潭市,她要将每村每家的适龄青年罗列在自己的脑子里,适时进行配对。她大字不识,自己的姓名也不会写,但她走南闯北,从不迷路,说起那些适婚青年来,头头是道。
她的这个职业,让她养成了吃百家饭的习惯。那时候人们纯朴热情,家里也没什么菜,多炒几个青辣椒,多蒸一个鸡蛋,就敢留饭。走得气喘吁吁,口干舌燥的奶奶,哪里管得饭赖菜好,随便拨拉上几口,一餐饭就对付了。
奶奶的职业,注定她是不安于室的,对于做饭煮菜,洗衣抹灰这些事,她是不在意的。对于亲戚之间的来往,也是看得极淡漠。亲戚来了又走了,到点就吃饭,走了也就走了。但有一个人去她那里,她是必定要留饭的。
那个人就是我。在我微弱的印象中,她是极疼我的。
我是她的长孙,从小就缠着她的裤脚长大。
我四岁那年,父亲建了新房子,我离奶奶便远了些,但我还是经常去她的家里玩。我喜欢她那里,在她那儿,我是一个受溺爱的长孙,什么都可以做,她也不骂我,也不会打我,就随着我。我在家里可不行,在家我是老大,要给弟弟妹妹做榜样,要带弟弟妹妹们,他们滑得像泥鳅,又爱闹又爱哭,比他们大几岁的我,要管住他们,时感筋疲力尽。妈妈对我也不好,常年的劳苦生活,将她折腾成一个木头人,不爱笑,苦着脸,我有点怕她。
我喜欢在奶奶那里,喜欢那种抛开一切的自由。更何况,她留我吃饭。
奶奶用个小锅,放上两把米,又回过头问我:“小孙孙,你要多吃还是少吃?”
我扬起脸,说:“多吃。”
她又给锅里放上一把米。我是不能明白,她的日子为什么要过得那样仔细,米恨不得精确到粒。
“你是没过过那样的苦日子。家里啥也没得吃,就去地里挖红薯叶,洗干净来,放在锅里煮,又没放油,就那样涩涩地吃下去,咽不去,就用开水吞,胃里空得难受,总要充点东西进去。”
我是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日子,但奶奶总是说,她乘凉的时候摇着扇子说,做饭的时候舀着米汤说,说得我的心慌慌的,就怕哪天没饭吃。
她用个小锅煮上的米,放在小锅里煮。下面是个煤炉子,放着三块煤,将风门打开,火蹭蹭地往上冒。大约半个小时后,锅里的热气将锅盖顶开,这时候,奶奶就用一根筷子在饭里扎几个洞,据说这样煮出来的饭易熟软酥。
菜呢?我印象最深的一回,就是在冬天吃豆腐熬小菜。有那么一年的冬天,北风呼呼地刮,下过雨的地面,结过一层冰,踩起来“喀吱喀吱”响,低矮的屋檐下,流水也被冻成冰,一串串挂着,晶莹剔透。窗户上粘上的报纸,在北风肆虐下,似乎随时要逃走一般。
我和奶奶坐在房里,她拿过一个小铁锅,放在火炉上,等锅烧红了,就放大指甲盖那么大一点油,等油熔化后,她将豆腐放在锅里熬,熬得差不多时,就将几棵白菜放进去。白的豆腐,青的菜,煮成一锅,煞是好看。
我食欲大开,吃了一碗又一碗的饭和菜,只吃得肚子溜圆,吃得舒舒服服,浑身热哄哄的才罢休。
下午,当我回到家时,妈妈问我,是不是又去奶奶家吃饭了,以后不要总是去,奶奶赚不到钱,不要总去吃。
妹妹站在旁边,她尖锐地叫起来:“奶奶太偏心了,每次吃饭了就叫我回家。你每次去就叫你吃饭,明明大家都是孙。”
她气鼓鼓地说,一脸的委屈样,眼睛眨巴眨巴,似乎要哭出来一般。。
妹妹总是嫉妒奶奶对我好,嫉妒她给我织鞋子,千层底的鞋子,光是鞋底就得做上三天,还得剪鞋面,一针一线地缝,满手指都是针眼,血迹斑斑。妹妹也嫉妒奶奶留我吃饭,嫉妒她半夜还带着我在外边溜达,嫉妒她喝完喜酒之后,总是提着半袋子饼干和几瓶可乐,满世界找我。妹妹想尝上一尝,却总是得不到。妹妹还嫉妒我去上大学,给奶奶写信,信里写着关照她的话,旁人念给奶奶听,奶奶抱着信就哭。一切的一切,妹妹都嫉妒着。
妹妹经常说,这么多孙子,奶奶就对我最好,她一直说一直说,奶奶在世时,她这样说,奶奶过世了,她也这样说。现在偶尔想起来,她依然这样说。
说着说着,所有的人,都知道奶奶当年是对我是最好的。确实,她也是真的对我好。现在,她已经故去三年了,只盼着仁慈的上帝,让她过得安心快意,不为生活愁,也不为儿女们再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