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五周年】象棋(散文)
一
大东给我打电话,问我在不在店里。我说在,想来就来。
没几分钟,他的雷克萨斯就冲上我店门前的台阶上,直直地停在门口。
他喘着粗气,脸上全是油光,手扶着腰,脸色悻悻。进门就喊:“这么热,怎么不开空调?”
眼睛到处瞟,找遥控器。
“别开,电费钱还没赚到。”
我看着他肥胖的身子挤进椅里,将遥控器扔给他。
他顺手将空调打开,拿着脖子到处望,又抓起一个塑料杯倒桌上的凉茶喝。
“没事,等下的空调费,哥出。”他望了一阵,看着门可罗雀的店里,丢下一句话。
我在小学附近开个文具店,平日里就靠卖些笔墨纸砚,赚点散碎银子过活。现在,学校放暑假,孩子们回家了,一天的电费都赚不了。
空调开起来,室内温度渐渐降下来,大东拿着杯子灌水,几杯下肚,气也慢慢喘匀了。
“啥事啊?东哥。什么风吹你过来的?”
“有样东西给你看,你帮我掌掌眼。”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包来,四四方方,包裹严实。他将小包打开,原来是一副象棋。
“看,这棋子,棋盘,我专门找人做的,送给你。”
我身都懒得起,拿眼睛瞟着那棋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乌黑发亮,油光闪闪,一看就是副好棋。
“起来,看看。我可是费了好多的工夫才搞来的。”
“搞这个干嘛呀?”
“你记得吗?有一年你爷爷给你做了副象棋,被我给抢了。后来,我内疚了好多年,现在我终于禁不住良心的折磨,赔一副给你。你快起来看看,喜不喜欢?”
我瞪着他,不知他唱的是哪一出,这是要干嘛?
虽然当年我是痛恨过这小子,但事隔多年,那些怨恨,早就烟消云散,现在怎么又提起来了?
那时候,我才十来岁,有一回,到大东家玩。他爸爸做铁生意,是我们那一带的首富。一幢两层楼的小洋房鹤立鸡群般挺立在一堆破茅屋中间,格外显眼。
平时,我是不爱去他家玩的,他爸身材高大,红膛膛的脸,看见我们就喊:“小崽们,玩啥呢?”
声音像打雷,炸得人耳朵生疼。
我们怕的是他妈。他妈在镇上工作,每天骑个单车来来去去,从不和人打招呼,一副扑克牌脸,永远固定在一个表情。我们要是遇上她,就算六月流火天,也觉得寒气嗖嗖。
但大东一定叫我去玩,说给我汽水喝。这个诱惑,我怎么也抵挡不住。汽水我没喝过,但在供销社的橱窗里,它们被装在玻璃瓶里,红的、绿的、黄的,码得整整齐齐,骄傲地立着,闪着媚惑的光芒。
大东果然没有食言,拉开他家的冰箱,里面码着十来瓶,他让我挑选一瓶。我一时间眼花缭乱,像乞儿突然进了国王的宝库,哪个都想拥有。
大东没有时间陪我耗在选汽水上。他草草地拿起一瓶绿色瓶的汽水塞给我。我对他潦草的态度很是不满,怎么可以这样呢?我们不是应该虔诚地选择一瓶吗?但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充塞着我的口腔,让我轻易忘却他的轻慢。
大东叫我来玩一种叫“象棋”的游戏,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大东也刚学会不久,苦于无人对奕,就拉上我作练手的对象。
据大东说,这东西在外面很多人玩,就是玩个堂堂正正。对奕双方,都将兵力铺在桌面上,比的就是在规则内的扑闪腾挪,谁能先算一步就是胜者为王。
我们下了一下午,期间,我们因为“悔棋”吵了起来,闹得不可开交。他妈从楼上下来,横了我们一眼:“吵什么吵!”
我们立即噤若寒蝉。等她上楼上,大东怏怏不乐:“别理她,死女人。我们继续,刚才到哪了?我让你一步。”
听他评价他妈是“死女人”,我目瞪口呆望着他。
他也横了我一眼,说:“干嘛,她又不是我亲妈,她和我爸一起欺负我妈,把我妈气走了,把我姐也带走了。”
棋是下不成了,大东又拿了瓶汽水给我喝,一边对我“痛说家史”。他说他也想跟着妈妈走,但爸爸不让,他是男孩子,将来要传宗接代的,不能走。
大东说,那个“死女人”一心想生一个男孩,将来好争家产。奈何肚子不争气,总是怀不上。每天在家里把药当饭吃,肚子也没动静,哈,一只不会生蛋的鸡。
大东一边说,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好像那里怀了个毛毛一样。
我从大东家回来,眼热起他的象棋来,汽水虽然好喝,但过肚即没,但象棋却可以深深印在脑子里。但那东西,据大东说,贵,要1块2,镇上还没得卖,要到湘潭城才有。
我没有1块2,也不知道湘潭城在哪。但我有爷爷,爷爷是个木匠,经常给别人家修补船只,也会做一些木凳,笔筒一类的小玩意。我央着爷爷给我做一副象棋。爷爷让大东将他那玩意拿过来看了看,又用炭笔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不时地皱一皱眉头。有时候,他会停下来,摸出旱烟袋,“吧嗒吧嗒”抽上几口来。半夜,我醒来尿尿,依然看见他对着煤油灯看那张图。
大东虽然经常叫我去他家,但一想起那冷冰冰的家,我就不想去,他就去叫二花、三瓜,他们也摇头不去。
大东对他那象棋也宝贝着,不肯拿出来玩,怕弄坏了。我们从他家门前过,经常看见他自个的左手和右手下。
二
爷爷去大渡河口修船去了。听奶奶说,因为路程远,主人家催得急,爷爷就住在那里了。因为他经常不在家,家里也没人注意他。
大约半个月后的一天,夕阳挂在山腰上。我在门前疯玩,突然看见门前的路上走来一个人,背着夕阳,背着一大袋工具,一步一趋向我走,余晖将他涂上一层金黄色。我用手挡住光线,极目远望,原来是爷爷回来了。我跑上去迎接他,他一把将我拉住,还来不及回家,就在路上,从袋子里拿出一包东西来,递给我说:“乖孙,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我小心翼翼打开包,里面包裏了一层牛皮纸,里面还包了一层油纸,我想:不会是月饼吧?包得这么严实。
完全打开后,哪是什么月饼,原来是我朝思暮想的象棋。
我拿着就往家里跑,边跑边叫:“我也有象棋了!”
爷爷的象棋是用樟树做的,闻起来有淡淡的香味。棋子用砂纸打磨过,一颗颗光溜溜的。对战双方的象马车,一方执红,一方走黑,颜色分明,比大东的精致多了。
第二天,我呼朋引伴,叫上二花、三瓜来我家一起下棋。下棋就下棋,他们还偷我奶奶的黄瓜,被我奶奶发现,追出好远。第三天,他们又来玩,只是不敢偷黄瓜了。
大东知道我也有了自己的象棋,也过来玩,还要藏否我的象棋。我一听,他居然敢诋毁我爷爷的作品,立马火冒三丈,也说他的象棋不好。说着说着,就打了起来,他打了我一巴掌,我还了他一耳光,两人打得红了眼,他抓起我的棋子就往我家炭炉里扔,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的红车黑马就着火了。
这下捅了马蜂窝,我提起我家的切菜刀就要砍他。他见我状若疯狂,不敢恋战,转身就往家跑,我举着刀在后面紧紧追赶,当时要是我能追上他,只怕会砍下去。
他抢先一步跑回家,将他家院子的铁门紧紧关上。我站在门外破口大骂,捡起石头往院子里扔。
“死女人”站在二楼呵斥我,以为我会像平常一样怕她,哪里失去理智的我见人骂人,见鬼骂鬼,并不怕她。闹腾了半个多小时,大东家无人敢出来应战,我也乏了,恨恨地朝院里扔了几个石头,提刀回家。
当晚,大东父亲提了一些吃的来我家“赔罪”,余怒未消的我,并不理他。大人们却都没脸没皮,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喝了他家几瓶汽水,就说什么小孩子哪有不打架的。
我瞪着眼睛望着他们,他们并不害怕,依然我行我素,气得我回屋睡觉去了,当然也睡不着,我默默地在黑暗中策划如何打死张大东。
可小孩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了几天,我就提不起当日那个气了,也没劲去打死他。他对着我嘻嘻笑,给我吃“薄荷酥”,我们又和好如初。
三
现在张大东就坐在我店里吹空调。他喝完凉水,又给自己泡上一杯茶,端着茶杯悠悠地说:“光子,我一点也不快活。”
“来这臭显摆啥,开350万的车横冲直撞,说不快活。”
“不骗你,光子。我是真不快活。小时候,我妈改嫁了,又生了个弟,那里不是我的家。我爸这个家,死女人天天冷冰冰的,我一回家,就像回到了棺材里一样凉。小时候,我羡慕你们啊,家里啥也没有,还那么快活。我家里一堆吃的喝的,小伙伴却都不愿上我家玩。你们家屁都没有,摘几条黄瓜都不肯,可人家就愿上你家玩。
你爷爷给你做象棋,我爸呢,就只会给我钱,去买呀。
好不容易熬死我爸和那个女人,轮到我在家当老大了。我发现我居然和我爸一模一样,不喜欢呆在家陪孩子,爱到外面浪。看见老婆就烦,喜欢看外面那些莺莺燕燕。
和老婆分居两年了,找了几个女朋友,也没找到一点人生乐趣。”
他喝着茶,絮絮叨叨,末了说:“光子,起来,我们来下棋。”
我们就下棋,用他那副花了几万块的,但几了下盘,我放不开手脚,他这棋,是好料,又是请名家雕的,不得劲。我从店里拿来一副十块的,铺开架式,两人往死里敲棋,不停悔棋,骂骂咧咧,恣意畅快。
店里,两个年逾四十的大男人,吹着空调,喝着三十来块一斤的茶叶,笑声不断传出店门外来。
不管空调费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