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野草丛生(散文)
正月里,我回故乡,看见早已人去楼毁的老屋,野草丛生,一片荒寂,心里满是痛楚。十几年前,年迈的父母相继走完了人生苦旅,把伤心和思念带到了另一个遥远且无知的世界。几年之后,比父母还衰老的老屋也跟着走了,卒于孤独,死于寂寞,迷失在漫漶的岁月烟云里。
我在破落不堪的废墟上怔立许久,无比惆怅。
门前的小池塘,原是一汪清盈盈的水,如邻家的小妹一样清纯迷人,现在干涸了,淤泥成龟甲,涟漪变草浪。阳光照在残墙上,烛火般黄瘦,风吹衰茅,呜哑声声。放目整个废墟,遍地都是野草花。草很杂,花很野,或高或纸,亦枯亦荣,染了色,浓的浓,淡的淡,就像我儿时的涂鸦,杂乱无章。在老灶基上,居然还长出了一丛毫无道理的葛藤来,狂乱的藤叶,缠满灶脚的石头,往昔的灶台成了矮矮的荒丘,让人好不心酸。
屋空人散,烟火熄灭。时光雨一往情深,前赴后继,不离不弃。雨水绵绵,草籽随风而至,像小雨点,像一帘幽梦,飘落在泥土里,野草就绿绿地生了出来。先是几棵,几丛,几年过去,满目疮痍的颓址,便芳草萋萋了。蒲公英、狗尾草、牛筋草、鼠麴菜,野艾、茼蒿、辣蓼、马兰什么的,纷纷在这里安下了家。蜘蛛躲在角落里默默织网。蚂蚁和鸟儿全然陌生了。它们的祖上都是老屋的土著,老一辈走了,新一代仍在原地守望。不知它们到底在等待什么。这座只剩下荒芜的老屋,除了满目杂草,不知究竟还剩下些什么?也许与我一样吧,这里,也曾留着它们童年的记忆。
记忆永远不会荒芜。生命之树越老,记忆之花绽放越盛。
野草占据老屋,成为新的主人。与野草一起结伴乔迁过来的,是青苔。万物有灵,青苔跟着雨水的脚步悄然而至,在阴暗处,在被人遗忘的地方,默默生长,铺起幽绿,绵延茵藓,栖息禅意。
有人说:青苔和野草,都是植物界的贱种。以前我也这样认为,现在想想,真没境界啊。其实,在红尘照样滚滚的庞大植物界中,青苔和野草,是天地间最虔诚的信徒。春临大地,草籽发芽,春雨沥沥,草芽破土。到了炎夏,野草随着烈日疯长,愈发葳蕤。入秋之后,西风凛冽,草色变黄。最后,它们在残酷的霜雪下死去,化为泥土,但心仍然活着,待来春,又是生机一片。
野草,看似简单,却天生慧根,它们至静至禅,一心向佛。风雨越大,越是觉悟;寂寞越久,越是菩提。
草有人工草和野草之分。所谓的野草,指的是在大自然中野生的草。其实吧,无论是城市的绿化草,还是胜地的异草,传说的仙草,包括我们的粮草,皆源自野草。它们都是草本植物,风里生,雨里长,草之初心,并无两样。野草是野的。野,就活得随性、自在、逍遥。野草的足迹遍及天涯海角,不论是在旷野、在水边、在阡陌、在悬崖,还是在乡村、在屋顶、在都市、在皇宫,但凡给它一丝泥土,就生一抹绿意,欣欣向荣地活出自己的模样来。
我是农家子弟,从小就与野生有缘,自带一身野草香。儿时,我经常到山上去拔草、割草,用来养兔、喂牛,也喂饥饿年代的自己。兔子喜食糯米草、奶奶草,耕牛好吃带露珠的嫩芒。用来给自己果腹的,是野菜、秋扎儿、单个顶、芨芨草、马兰头等等。故乡的野草都是宝,过去是,现在仍是。通常,我会把低矮的草儿连根拔起,把芒草拦腰割断,但过了一个冬,它们又是碧连天了。那时候,我好生奇怪,这野草咋就这么顽强呢?拔了又生,割了又长,黄了又绿,死了又活,生生不息。
后来,我终于明白:野草,是大地之魂,是大自然的春装。野草丛生,大地不死;绿色常在,大自然不老。
人的用词是很邪乎的。草本珍贵,但加个“野”字就显贱了,比如野兽、野鸡、野猪、野狗、野猫,和野人。然而,这仅是凡人俗见,在高人面前,就自愧形秽了。一次,我和朋友到南田的西陵去拜谒刘基墓。大明军师刘基,号称“帝师王佐”,是个“立功、立言、立德”三不朽伟人,在历史上与张良、诸葛亮齐名。总以为,作为一个千古名相,他的坟墓必定是雕栏玉砌、牌楼高耸、石雕林立、嘉木参天、气势恢宏。想不到,到了西陵,发现竟是一座被野草包围的普普通通的草坟子,应了句“古今将相今何在,一堆荒?草没了”。我大为震惊。朋友是刘基的嫡系后裔,他告诉我:老太公崇尚自然,深谙风水,他认为“墓”字有玄机,只有上面有“草”,中间有“日”,下面有“人”躺在“土”上,方称得上是真正的墓,墓无丰草,就等于失去了阳光雨露。我听了,深有所悟。
称谓是人为的,认知不等同于境界。野草,野而不贱,自古以来,在诗人眼里,它们一直是清新的诗意。
白居易说:“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赞的是野草的顽强。陶渊明说:”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他喜的是野草的活力。杜甫说:“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他颂的是野草的忠贞。韦应物说:“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他爱的是野草的淡泊。这野草,怎不叫人热爱!
曾几何时,我十分喜欢一首小草歌:“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绿/阳光啊阳光你把我照耀/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大地啊母亲把我紧紧拥抱……”
如今细琢磨,这歌儿好是好,却也有待商榷。野草确实没有树高,但它们也会开花,白的,红的,黄的,紫的,蓝的,缤纷烂漫,芬芳馥郁,开在一年四季,开在满山遍野,即便是没有花朵儿的,亦自带一缕清香。野草也并非无人知晓,只要你有心,便知它们都有各自的芳名或乳名儿。比如稀签、臭荠、苎麻、龙葵、地锦、岩衣、岩茅、廊茵、扁蓄、羊蹄、苦胆等等;比如早熟禾、看买娘、狗牙根、铺地黍、一点红、叶下珠、水蜈蚣、凹头苋等等;还比如三叶鬼针草、金丝狗尾草、弯曲碎米荠、截叶铁扫帚、空心莲子草什么的。
野草原来长在荒土上,不容错过一星被遗弃的土壤。既是一个强势的野心家,又是一个弱势的大群体。
曾经的老屋是绝对容不下它们的。老屋颓废,它们才有机可趁,趁荒而入。也许,老屋的这块土地,原本就是属于它们的,如今绿茵再度,只不过是野草重回久违的故园罢了。凡是生命,就会有悲欢离合。野草也有自己的追求和烦恼,它们不怕孤独,却也不甘寂寞。所以,野草总是喜欢群生,一丛丛地生。它们活着真不容易,那么卑微,又那么坚强。
老屋死了,灵魂尚在。孤独的灵魂也是害怕寂寞的。这些年来,老屋一直荒废着,我每每想修复,又每每搁下,对此,我深感内疚。现在,我终于释然了。有了这些野草的陪伴,梦里的老屋经年活在鸟语花香里,享受着阳光雨露,是何等的幸运,何等的幸福啊!
从前,我是见不得野草丛生的。野草越茂,心就越发荒凉,野草丛生,心头的悲怆也随之油然而生。但在此刻,我得感谢它们。我是真诚的,因为现在的我,内心已经禅静。我想:相信在将来的某一天,当我到了像老屋一样亲吻大地的时候,丛生的野草就要来陪伴我了,我岂能不好好感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