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老潘家的狗(散文)
老潘家的狗咬了我一口,我没咬狗一口。我不能和狗一样,老潘家的狗,已经十岁了,相当于一个人一百岁了。老潘过意不去,硬是拽着我去镇兽医站,打狂犬疫苗。我说,不用不用。狗没有狠劲咬,狗只是将我的新裤子撕了一个口子,裤子吗,又不是龙袍,也不是黄马褂,缝一缝就行了。老潘热泪盈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小莫啊,我家的狗咬过很多人,有的人狗没张嘴,刚龇牙,那个人就说狗咬他了。躺在狗面前,对我说,你看看吧,怎么处理?是把你家狗卖给狗肉馆,还是赔我损失?我说,狗咬你,我赔你医药费。狗没咬你,凭什么要我赔?对方说,你赔不赔吧,你不赔我就在这躺着。我只好赔了钱,我舍不得打狗,我家的狗十岁了,它陪伴我十年,比我儿女还忠诚。
老潘说这些的时候,望望屯子里那条通往县城的路,老潘的眼睛红了。我摆摆手,老潘,打狗看主人,其实,不看你,我也得看狗。狗是怕我偷你家东西,它坚持自己的职责和义务,我无话可说。老潘疑惑的盯着我,你这想法真的奇特,我从没听说,狗咬了人,人不追究,还转身谢谢狗。你是第一个,作家的思维逻辑很令人费解。
我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视镜,不不不,老潘,我和狗没有仇,狗咬我是看得起我,我得感谢狗。你想想,大过年的,我来你家给你拜年,狗总得有所表示吧?狗如果想置我于死地,准是猛扑过来,把我按倒在地,冲着我的脸,胸脯,大腿,屁股,哪里的肉多,就咬哪里,对不?狗没这么做,它仅仅是象征性的跑过来,照着我的西服裤子咬了几口,应是三口。咬了三口,狗停止了动作。为什么呢?老潘,呐,你坐下来。阳光正好,屯子落了一场雪,大伙儿都盼着这场雪。雪来了,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儿,俗话说,今年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老潘,你,我父亲,母亲,我二叔,村子里所有种地的人,哪个不盼着一场雪,厚厚的雪。这雪不厚实,也该庆幸一番。
老潘从房间搬来另一把木椅子,陈旧的木椅子,辨不清原来的颜色,斑驳的木头面儿,像父亲的那张满了褶子的脸。我坐在老潘对面,狗蹲在粮仓下面的狗窝,虎视眈眈的瞅着我一举一动。我为狗有强烈的护主心里,感到汗颜。一条狗尚且有忠诚爱主之心,人做不到。我叹了口气,老潘也叹了口气。老潘说,你是个有追求,有梦想的作家。你看事物的角度,与众不同。换而言之,你是尊重生命的,对人对动物,理性,善良的对待。
老潘喊老婆端来两杯茶,一杯是老潘常用的茶杯,透明的玻璃杯,杯里飘着几片绿油油的茶叶子,老潘揭开盖子,嘴巴凑近杯口,吹了吹,抿了一口茶水,很享受的样子。狗距离我和老潘十米远,我想过,狗现在挣脱绳子,第一时间会扑来,继续咬我。我反思自己,为什么造来狗的嫌弃,以至于下口咬我。但凡我皮薄肉嫩,早就成了狗的午餐了。真的,我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究竟来。风比上午那阵儿柔和了,摸在脸上,脖子上也没那么粗糙了。我认真想,钻破脑壳想,狗对我这么大敌意,原因何在。老潘说了一件事,老潘说,屯子老梁家的三儿子,开车回来上祖坟请老祖宗回家过年,居然跑到别人的坟地,又是烧纸烧香,又磕了头。老梁的三儿子拍拍身上泥土,想打道回府,人家真正的晚辈来请老祖宗,才知道自己找错祖宗了。闹了个脸红,不好意思的跟人道歉,老潘说这些时,我的脸也不由自主,像被抽了几耳光,老张家祖坟,若不是单独住在一处山坡上,想来我也和梁家老三一个味儿。狗在老潘家忠心耿耿过了十年,老潘吃啥,狗吃啥。老潘有病,躺在炕上,下不了地。狗跑去村里的诊所,找大夫来给老潘看病。老潘上地里起地瓜,狗不离左右,陪着老潘。
老潘说了,有他一口吃的,就有狗一口吃的。
我觉得脸热辣滚烫,我学不来老潘,孩子们都出息,在省城做大买卖,一儿一女,都做生意。接老潘去享福,老潘说什么也不去。我经不住诱惑,头也不回的去了城市,底层打工族,一边换房贷,车贷,压力山大,也不肯回来。刚离开村子那两年,清明节,坐车回去给列祖列宗上个坟,春节在坟前烧纸,问安。过着过着,清明不回去了,委托大哥替我们敬拜一下祖宗们,还言辞凿凿说,工作忙。老潘呸了一口,地上多了一口浓痰。老潘说,小辈儿说生意忙,脱不开身。那是借口,你又不是国家总统,你比总统还忙?人啊人,活着活着,就忘本了。
狗不同,你打它一棍,你饿它几顿,它照旧满眼是你。你家再穷得叮当响,狗也不会走。
老潘再说什么,我记不住了,我突然感到右边的牙在痛,我仔细辨识了一下,是下边那行牙,其中的一颗在闹腾。后来演练成整口牙在疼痛。我想回家,我说,我牙疼。老潘不急不躁说,我有药。老潘回屋取来一粒药,胶囊那种,就着茶水,我服下药。老潘说,今晚在我家吃饭,一会儿,你爸也过来。
老潘是父亲的发小,父亲是老潘的过命兄弟。老潘九岁那年夏天,在村子的荷塘洗澡,差点淹死,多亏父亲会水,救了老潘一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潘从此就记下父亲的恩情。老潘和父亲,逢年过节在一起喝一杯,有时老潘来我家,有时,父亲去老潘家。老潘的儿子在瓦房店一所中学教书,老潘的儿媳妇去年肺结核死了。老潘就有了心病,恹恹不乐,父亲常去开导他。父亲直肠癌大手术三年了,老潘也过来陪父亲坐坐,一坐就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不说话,也干坐着。好像时间静止了,又好像两个人都在努力回忆过去。
老潘和父亲承诺过,好好活着,看着儿子女儿成家立业,抱上孙子孙女,老潘说我父亲,不要食言啊!谁食言谁是小驴,老潘不拿狗打赌,老潘明白,这些年狗兢兢业业,陪着自己,狗比人忠贞不渝,不会见异思迁,移情别恋。
老潘留我在家里吃饭,老潘的老婆在厨房忙活,我过意不去,我起身进去打下手,老潘说,不用不用,你是客人,咋能让你下厨房。
日头挂在山坳了,老潘家的烟囱,袅出一缕一缕洁白的炊烟,我看了看左边裤腿被狗撕碎的地方,正像有一只眼睛瞪着我,狗也许是疲惫了,趴在窝里睡着了?
手机响了,母亲打来电话说,饭菜做好了,喊我回去吃饭。
我站起身,老潘家的狗,忽的立起来,死死的盯着我,老潘走过去,温柔的抚摸着黑狗的头,别叫别叫,小莫你不认识了吗?前几年,老来咱家玩呢。
趁着老潘和狗交流的空隙,我快速闪出老潘家的院落。
身后,传来老潘的呼唤,以及十岁的黑狗,老狗尖锐,凌厉的狂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