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奖】我家老宅(散文)
在我们村,我家的宅院算是比较大、比较整齐的。南北长一百多米,东西宽十一二米,有一亩半地。南北直通,呈北高南低之势。南面临街,是一个矩形水坑,南北略长,东西偏窄,一年四季有水。我看过我家的老地契,一行漂亮的小楷记载:北至道中,南至坑心。这样算来,我家的老宅,就足有二亩了。当然,水坑是公用的。夏天小孩子们游泳抓小鱼,冬天滑冰抽陀螺,没有办法把我家这块专门划出来,收归我家使用。
这是北方传统农家院子的格局。主房是三间草房,芦苇蓄顶。南院东面,是两间厢房,平顶。厢房南面,是围墙和二门。二门外边,就是临街的院墙了,一个木棍扎成的扉门,连接着东西两边院墙。主房北面,和南院一样,也是围墙和二门,再往北临街,也是一扇篱笆门连起东西两面院墙。我记得,我十几岁时一场大雨,北院墙倒塌,以后就年年用秸杆篱笆替代了院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家南院二门楼,特别有气魄。基座是几块很大的条形板石,门外一级一级地形成一个石头台阶;门槛儿很高,两边各有一个圆柱形石墩;两扇门厚重大气,土黄色,木纹明显,一开一关,发出吱吱的响声;门垛宽大,砖石到顶,给人一种牢不可破的坚固之感;门楼顶部,更显威武,前后凸出,四角微翘,有凌空飞跃之势。单看这个二门,我家应该是个殷实小康之家。实际我家历代贫农,一家人始终在拮据之中艰难度日。这么大气的二门,是哪个祖宗建设的呢?后来想问母亲,总是忘了,成了我的一个谜。
东西邻居的宅院就远不如我家大了。东邻,东西一道墙,分成南北两个院子,北院是一家,是我们的近本家。南院呢,是三家,同胞兄弟三个,分住在三间正房和两间厢房里。也是我们的本家,但远了很多。他们北院走北门口,南院走南门口,地方狭窄,出入诸多不便。西邻也是两家,外乡人。哥两个分家,北半部分是老四,南半部分是老五。南北倒是直通,可北院的人想去南街,南院的人想去北街,都要从人家穿过,有意无意间探视到人家的生活状况,都觉得尴尬。进出也显不便。
现在想来,农村普通百姓人家的老宅,都是祖宗留下的。下一辈有哥几个,这所老宅就分几家。大小宽窄,下一辈没有多大的选择余地。我父亲有四个姐姐,找婆家在外,不在家分割老宅。父亲还有一个弟弟,但为了生计,早年在天津码头打工,扛交行得了痨病累死了。如果我的这位叔叔活着,回来说媳妇安家,我家老宅,他也要分得一半。也即说,我家老宅到了父亲这辈,只有一股儿继承,宽绰整齐,是以我的叔叔英年早逝为代价的。听母亲说,父亲发送完他的弟弟,擦着眼泪和母亲说:“我在外边省吃俭用,都把老二结婚的钱准备了,谁知他年轻轻的,就走了。咱们留下的人,可要守护好这个院子,这才对得住他的魂灵,对得起祖宗。”那时,父亲在西安谋生。
这样的宅院,确实给我家带来好多方便。南院二门内厢房对过,是家里的生活中心。羊圈、鸡窝都建在这里。平日里,几只鸡从外边觅食回来,就在这个场地咯咯叫着,追逐嬉戏。早春,母羊生了羊崽,羊崽刚刚会跑,就扬脖撒蹄,追得几只鸡满院子跑跳。正房西屋窗前,则是咸菜缸、酱缸。母亲还种了几束叫疙瘩熟的草花。这花叶子阔大,长得很高,如同芝麻花,一节一节地往上开,红白粉相间相衬,色彩斑斓。秋后,菜窖就挖在中间,储存起一家人过冬的白菜、萝卜等蔬菜。
猪圈,则在二门外东面,借助东北两面院墙建起。两头肥猪,听到二门一响,知道母亲提着猪食桶喂它们来了,就哼哼地叫唤,撞得猪圈门子咚咚响。猪圈对过,靠西墙,是个旱厕,用途就不用细说了。猪圈和旱厕之外,还有很大的地方,野生着几棵槐树,几棵榆树,父亲就在树的空隙种旱烟,种玉米。母亲在墙边地角,再种上冬瓜、窝瓜、毛芥菜、老婆耳朵等耐旱耐涝的蔬菜。夏秋之季,这个院子生机盎然,鸟儿啁啾。
北院二门外东面,还是个旱厕。幽默地说,这或许显得我家富有?农村老宅,一家有两个旱厕的,真的不多。旱厕北面,则是一眼水井。一架轱辘,一个水罐,长期支在那里。井上,是一架高高的龙眼葡萄架。每年秋后,收获的葡萄,晶莹剔透,个大汁浓。母亲给了东邻给西舍。当然,要给父亲和在京工作的大哥留点,用麻绳拴个竹篮,吊在井里。
得力于这眼水井,二门围墙内外,就全种蔬菜了。蔬菜是水催生的。满宅的蔬菜,如果靠从外边挑水浇灌,要渴死一半。这眼土井,使整个老宅生机勃勃,使我家的日子也平添诸多色彩。这眼井,究竟是谁挖的,在我家老宅究竟存在了多少年,说不清楚。我曾问过1938出生的大哥,他说他小的时候,轱辘轴就被磨得又细又亮了。由此推断,至晚,我爷爷那辈就有这眼土井了。这井的水,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钙质多,村里人叫硬水。这样的水,不适合人畜饮用,煮豆不烂,熬弱不粘,点豆腐脑不成形,但最适合浇菜。我家饮水,都要从东街一眼水井挑来。从早春到秋后,我家北院,总是绿油油、水汪汪一片。冬天之外,几乎每个凌晨,父亲都到井旁汲水浇菜。那个轱辘摇出太阳,送走晨光;一铁罐一铁罐的水,掺和着父亲的汗水,汩汩地流向每一畦韭菜,每一架黄瓜……一家人每顿的饭碗里,无不散发着老宅土地的芳香。
土地最有价值的地方,是其收获的连续性。她不会因为今年给人生产出粮油果蔬,明年就结束使命。我小时候最美的记忆,是骑自行车去市里卖菜。这给母亲换回油盐酱醋的钱,也给我换回买冰棍的钱。当我在半路上给母亲买回两打豆片或一张大饼,母亲总会很神秘地笑下,眼望四周,慌忙地给我掰块儿,自己吃上几口,剩下给父亲藏起来。在困难的年代里,我家宅院生长出的蔬菜,弱化了父母不少愁绪,强化了父母不少期望。
一位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从南街路过我家门口,驻足打量,掐指颔首,说这所院子南北通透,北高南低,又有长年绿水养育,可是块风水宝地。母亲听后,深信不疑,心里美滋滋的。母亲心里有一本账目:父亲一生颠沛流离,1949年双“十二”,安全回归故里,成了村里第一任小学教师,大哥在1950年代就考学参加工作,落户在首都北京。这令多少村人景仰羡慕。1970年代,三哥二哥又相续参加工作成为正式职工。她觉得,冥冥之中,是有一种力量在帮助,在保佑。母亲的意识里,有这老宅的存在,就有家里的一切。她敬畏老宅,敬畏土地,对老宅的守护,就是对祖先的祭奠,对子女的保佑。
农村的宅基地,永远是有纷争的。我家的老宅,也从来没断故事。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土地于万物的生育功能,决定了以土地为生的农民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忘记对土地的热爱和攫取。我家的老宅,也不可避免地成为邻里觊觎的猎物。几十年的时间里,我家的宅院,由标准的长方形,逐渐演变成为一个枣核形,主房两边的院子,逐渐萎缩变窄。这是在一年一年的垒墙过程中,或在一岁一岁的夹篱笆过程中,邻居吞食的结果。所失不多,但属主权受损,足以让人闹心。
就常听父母生气地议论起此事。也曾几次动议,找有这些小动作的邻居挑明此事,适时给与纠正。但议论来商量去,终未提起。父亲和母亲说:“就算了吧,哪家也不容易。为这巴掌大的地方,伤了邻里和气不值得。谁家占去也是多种几棵菜,不是浪费。”父母去世后,我常想起此事,就不由生出对父母的钦佩之情。他们这么看重老宅,这么看重土地,但面对他人的悄悄侵占,竟如此大开明大度。邻里的和睦相处,与人为善的格局,对他们可能更重要。他们知道,这也是祖宗留传下来的。
多少年之后,母亲的一次护院壮举,又让我体会到了母亲对老宅的大爱。她体现出的无私无畏,让我从她慈祥温柔的背后,看出她在关键时候的坚毅和勇敢。
这件事,和那场举世罕见的大地震直接相关。大的社会变革会带来已有秩序的调整,突如其来的自然灾难也会给现有格局带来冲击。1976年7月28日,那道蓝光闪过之后,我们村子超过半数房屋倒塌,一处处废墟,一片片狼藉。原有各街道、各宅院的界限,由泾渭分明转瞬变得一片模糊。人们的心,也会倒塌在地的房子一样,被撕扯得七零八落,被压迫得几近窒息。重新规划,重建家园。政府引导百姓,马上从悲痛中振作起来。乡亲们掩埋好震亡的亲人,开启了家园重建的伟业。
新制定的宅基地标准是一家一院,占地三分。我们的老宅,自然被分成三段。中间出两条东西道路,占去三分土地。父母欣然同意。地震之前,为了二哥娶亲,我家的厢房已拆,在水井南侧二门处,盖了三间平房。地震袭来,草房夷为平地,南院那座漂亮的二门也在被震魔拦腰折断。三间平房,虽未倒塌,但也四处掉角,中间裂缝。这年的冬季到来之前,我家修复平房,增加防震功能,二哥一家入住。在最北端,又盖起三间新房,我和父母居住。在震前的1974年,三哥已经参加工作,去了邯郸。最南端的三分宅基地,一时不缺房,也盖不起,就放了下来,成了空庄户。一放就是七八年。
斗转星移。这期间,父亲去世,二哥参加工作去了开滦,我考学分配工作离开家乡。这块宅基地,彻底放荒。二门和猪圈的废墟仍堆在那里,原有槐树、榆树、臭椿树,滋生出不少小树,满院子野草丛生。整个院子如同走了人家,好像被人彻底遗忘。
但西邻的南院人惦记着,母亲关注着。这年,西院又操持建房,欲往我家方向侵占三米,找到村里头面人物,带着四五个人,找到母亲,口吻半带说情半带哄骗,还有三分威胁。当然遭到母亲严词拒绝。二哥那天上班未回。他们就想趁此划线开槽,打上地基,生米做成熟饭。母亲早洞察了他们的用意,没等他们说完,就瞥了他们一眼,正色道:“有我活一天,就不用想!”说完拂袖出门,直接走向南院。
母亲已年近七十,是解放脚,由于年轻时劳累过度,腰腿时常剧痛,身体又胖,走路有些蹒跚。但这时,她踏出的脚步,还同当年下地干活一样,坚定有力,地面发出咚咚的响声。到了现场,让她震怒了:这里的人,比屋里还多,有的拿锹,有的拿镐,有的拿镰刀,正在清理荒地,准备开槽。母亲大喊一声:“马上住手,要不我就撞死在这里!”说着,弯起腰,冲向西面一个破旧的矮墙!
干活的,都是村里的人,他们都敬重母亲。看到这样的场景,纷纷上前拉她。说:“大娘,他们说和您老人家说好了,我们才干的,怎么,您没有同意?”此时,母亲的头已经撞到废墙的一块石头上,鲜血流出,染红了她几缕白发。
“我有四个大儿子,我能同意?”母亲几乎声嘶力竭了,说着又撞了过去。屋里人这时已追了出来。头面人物赶紧喊道:“快拉住老人,把赤脚医生叫来,停止干活!”
母亲右侧额头,被尖锐的石头划出一个核桃大小的口子。鲜血仍流。赤脚医生是本家的侄女,很快到来,消毒、上药、包扎。大家劝母亲回屋。母亲扑通坐在地上,说:“你们全走,我要在这里坐着,等我二儿子下班回来!”
大家默默离开这里。但头面人物没走,隔壁人没走,赤脚医生没走。头面人物和隔壁人向母亲道歉,赤脚医生握着母亲的手,观察她的伤口。这时,几缕晚霞从榆树和槐树间斜射过来,母亲的满头白发,闪着熤熤的光芒。这时,二哥下班回来了。
这事,就这么平息了。这以后的多少年里,村里有人提起此事,还伸出拇指,钦佩母亲护院的壮举。说老人保护的,是祖宗留下的一股风水,是子孙们的一种尊严。
当然,他们更钦佩母亲后来在这件事情上顾全大局的非凡气度。几年后,村里重新规划这排房子,前赶后错,需要我家整个往东移动两米。他们带着一种畏惧的心里又找到母亲,没想到母亲当即答应了。
母亲说:“村里规划,是大风水,我当然同意!”
母亲去世后第十个年头的时候,我们重整了这块老宅,在上面盖起了三间北房,三间倒座。顺承了母亲的遗愿吧!(2024.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