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眼前黝黝的颜色，开始由深变浅，我知道，她就要来了。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同她的约会了。天和地像只巨蟒，在黑沉沉中眨了一下眼睛，奇观出现，我所期盼的她——清晨到了！我在阳台上痴痴地望着那倏然而至的白色倩影，宛如一位下凡的仙女。于空寂中翩然降临，让尘世为之一亮。万物从睡梦中醒来，静谧渐渐消退，喧嚣悄然登场。小鸟不知什么时候窜上了树梢，啾啾唧唧，开始了清伶伶地歌唱。是对清晨仙女的欢呼雀跃，还是为这个亮晶晶的世界而喝彩？
　　 我推开窗户，一股清新柔润的气息飘了进来，这应是清晨的本色吧？她是一位使者，携天地之灵气，飘飘漾漾，播撒人间。
　　 我纵目鸟瞰着面前婉丽的清晨，她极尽妩媚，妆容瞬变，刚刚一袭白色，倏忽间，撷一抹曙色，将周身染成橘红……对面高楼率先亲吻到她的脸颊，继而塔顶，树梢……万物与她融为一体。
　　 我沐浴在晨晖里，有一种无与伦比、绮丽壮美之感在心头荡漾……约会渐入佳境，心空里时而涌动的阵阵惬意，宛若一朵朵献给清晨的花朵次第开放……我知道，作为上天遣来的美丽使者，也并非我独有对清晨的钟情。她从远古一路走来，有多少才子名士，趋之若鹜，极尽赞美——
　　 历史上那些文人墨客，对清晨总是不吝笔墨，竭尽赞美之佳句。他们之中，最接地气、最朴实的诗人，当属晋朝诗人陶潜。他的田园诗中一句“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将美丽的清晨寓于田园底色中，使劳动不再枯燥，诗意顿生。平淡无奇的语言中，醇美的意境，跃然纸上。“香炉初上月，瀑布喷成虹”，孟浩然的这句诗，则把清晨的旭日，作为对庐山瀑布的映衬，使之幻化成一道无与伦比的绚丽彩虹；而唐代的诗人韩渥的诗句：“万树垂杨柳，千般黄鸟语”，将清晨与大自然赐予的春季相融合。真是珠联璧合，美妙绝伦！春天的清晨，杨柳丝丝垂下，黄鸟啾啾啼鸣。画面唯美，惹人陶醉。
　　
　　 二
　　 我怀念少时故乡里的清晨。
　　 到了七岁大的时候，我已经不用再被父亲叫床。房间里像有个无形的闹钟一样，当白色的窗棂纸与曦光重合的时候，我会翻身而起。哪怕昨晚睡得多晚，也难以干扰体内的程序。这个生物钟已被安装到身体的机器里，融进了各个系统的有序运转中。到如今年入七旬，仍旧如此。是冥冥之中与清晨有了某种约定？
　　 也许是我出生在春日里清晨的缘故吧，便有了对她的特殊偏爱。母亲曾经跟我说过，生我的那天，窗前的两个喜鹊，在天刚一放亮时就开始叽叽喳喳叫了个不停，直到我的啼哭乍响，它们才雀跃着飞走了，清晨则承担了守候。如此仪式，迎接我入世，也是上天赐给的良缘巧合。
　　 起床后，我身背柳条筐，手持镰刀，迈出家门，旋即投入清晨的怀抱。乡村里的清晨，那是别有一番韵味。特别是到了春夏之际，像极了诗人韩握笔下的那个意象。大自然，是一幅生动的图画，令人神清气爽，目不暇接。雄鸡的第一声领唱，是清晨合奏的序曲。继而，羊咩、犬吠、马嘶组成了一首雄浑的交响曲。随之，清晨的大幕徐徐拉开——她清新脱俗，魅力登场！
　　 在上学之外，我要完成父亲交给的一个任务：割草喂羊。这正是父亲的一个有心之举。年初，他买了一只小羊羔，特意责成我来喂养。那个小动物满身雪白，玲珑可人，着实可爱。我所以选择在清晨出发给它割草，一是因为清早起来，从它投向我的眼神里，我读出了饥饿和期盼。清晨，我不忘给自己编织希望，也不会让它失望。另一个原因，是特别喜欢与清晨约会。
　　 我顺着一条阡陌小路，走向村北的小河边。那里水流叮咚，草木丰沛，是我经常光顾之地。仲春时节，麦田里的青苗正在晨曦里伸展着腰肢，与清晨进行美丽的互动。那一方碧绿，是大自然这个画家，给大地上涂抹的一道靓丽之色——让这个清晨有了生命的底色。在氤氲的地气里，闻到了那种既熟悉又让人兴奋的青草的气息，我不禁翩然起舞，蹦跳着向前方跑去……当袅袅炊烟从村庄升起，万物披上了朝晖，气象万千，我背着满筐的嫩草，返回家中。
　　 清晨，就是我快乐的伙伴，从不失约，我就应该加倍喜欢清晨。我懂得了感情的交流与回报，就应该像清晨这样。
　　
　　 三
　　 细细思忖，我与清晨的热络交往，应该是父亲的又一个手笔。
　　 在我年少的记忆里，对于乡亲们在清晨里的举动，曾有过困惑和不解。他们与清晨，似乎都有很深的情谊。每天，当黑夜渐渐消散，大地微露，村庄惺忪，睡意未消，朦胧中便已现出他们的身影。有的到地头眺望着田间的秧苗，有的在自家房第旁徘徊，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有的在熹微中沉吟不语，间或蠕动嘴角，似在品味清晨独特的韵味……到了秋收时节，在清晨到来之前，它们早就开始守着一地金黄，开始了忙碌。他们是想在清晨到来之前，给大地换一件新衣，给她一个惊喜吧。望着眼前的一切，却让我坠入五里云雾中。他们，为何对清晨青睐至此？
　　 父亲曾试图用一句话来化解我的疑团：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但是我仍然懵懵懂懂，云里雾里很多年。直到过了若干年，一场大地震，夺走了父亲的生命，一下把我推到生活的急流中。重压之下，学会了思考，品位人生，才对早年的疑团渐渐憬悟。
　　 儿时，父亲的一次举动，让我觉得他像旧时的父母，包办儿女的婚姻那样，一时间很是抵触。我那时喜欢早上贪睡，一觉能睡到日上三竿。每天都是被母亲从被窝中拽起。自从七岁之后，我被安排到厢房与两个堂弟同睡一室后，我清晨的美梦就结束了。
　　 每天早上当第一缕晨光映衬在窗棂纸上的时候，那轻轻的敲门声便开始撞击我的耳鼓：笃、笃、笃，响声后，是父亲低低的呼唤：“起来了！该起来了！”开始的时候，颇不情愿的我，希望他叫两声便离开，便故意不吭声。但双眼还在迷糊的时候，那低沉的声音，以提高一个分贝的音量复响耳边……我在无奈、烦躁中，只好穿衣下炕。这光景持续约半月，叫声停止，我的心平复了下来，与清晨的交往也开始了！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与清晨的关系要比我密切得多。他在二十里外市区的一家工厂上班，每天与清晨相会的时间很多。到了冬季，就要在半路上与清晨会合。无数次，父亲在清晨或在黎明前推车走出家门的背影，被时光剪辑成一帧帧隽永的图片，存储在我记忆的画廊中……
　　 在我的记忆仓库里，还有一幅父亲在大地上与清晨的合影。此照留存于三年困难时期。彼时，全国上下都在为温饱而忧，我家也不例外。不久后，父亲在村东的一处坟茔附近开了片荒地，这是他想出的一条纾困办法，以此解决无食之虞。他白天要上班，只能早晚的时间去忙碌。一个清晨，母亲做好早饭，唤我去叫父亲。远远地，我看见清晨里的父亲，挥动着搞头干得正欢。早春时节，寒气尚在，但父亲仅穿着一件单衣，身上氤氲着一团热气。他一镐一镐地刨着，本来坚硬杂乱的地，已变得松软，露出真容。此时，朝阳已露出脸来，大地上的父亲已被涂成金色。清晨也青睐着父亲？不然又何以把他装扮得如此威武、潇洒？看他们的互动是那么完美，叫人心生妒忌。渐渐地，我在父亲与清晨的互动中看到了清晨的魅力。在父亲的帮助下，也开始投入清晨的怀抱。
　　 成年之后，父亲与乡亲们在晨中那一帧帧剪影的内涵，被我一一解读。“盛年不再来，一日难再晨”（陶潜）。大自然赐予的清晨，充满了希望和未来。拥抱清晨。与清晨共舞，才能创造无限可能！拥抱清晨，感恩我的父亲，给了我一双慧眼，让我辨明劳动在人生中的价值；也让我学会用劳动去创造，去开拓属于自己的未来！
　　
　　 四
　　 有一句古诗，虽然简洁，但也蕴含着深刻的哲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阳缺”，是说泱泱大千世界，阴与晴，悲和欢是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既矛盾又相互依存。有明媚的清晨，也会有阴郁的早晨。前者被人们喜爱和接受，对于后者，则深感烦闷并排斥。由此，我想到《岳阳楼记》的作者范仲淹笔下的文字：“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登斯楼也，则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心旷神怡，其喜洋洋者矣。”同样去观赏一处风景，由于自然条件的变化，却让观者有迥然不同的两种心境。前者感极而悲，后者则洋洋得意。谁都希望快乐永伴，然而，要知道那些“连月不开，满目萧然”的清晨，也是世界的一部分。
　　 自然世界如此，人生亦然！“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人的一生，有谁不经历几次“浊浪排空”的险境呢？我想起自己所经历的一个阴翳的早晨。
　　 那是我下岗后的第一个晨日，灰色的苍穹，俯视着阒无生机的大地。不断袭来的朔风，让我感到了阵阵寒意。像一叶失去航标的小舟，不知驶向何方……眼前，只有一片苍茫和无奈……失意和徘徊里，每天经受着心灵上的煎熬和痛苦，借酒浇愁……
　　 然而，噩梦终会醒来。待我痛定思痛，两个月内，完成了一次心灵上的自我救赎和蜕变后，漫漫前路，有了方向；荒芜的心田，又燃起希望。不久，与明媚的清晨又重逢。几经挫折，几番冷清，我所经营的一爿小店，得到了第一笔生意的收入。我的愉悦、畅快无以言表。此时，一束明艳艳的晨阳照进店中，似上天用光编织的花朵。清晨，重又燃起我心头希望之火，激起我生命的热情。
　　 我知道，我和清晨的再次相会，除了我和她的一个长久默契外，还有冥堂之中父亲的佐助。他让我结缘清晨，为我植入努力、勤奋的种子，又用一双无形的手臂，推动着我人生的脚步。
　　 人们青睐清晨，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朝气，正像生龙活虎的年轻人。毛主席说，“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青年是希望的寄托。跟清晨一样，身上蕴含了无限的可能。只要不负年华，奋力进取，定能创造出光明的未来。
　　 如今，我虽已步入暮年，但每日总要和约会清晨。不管是她以何种姿态，我都会笑颜以对。这缘于我和她的一个不变的约定——让芳华永驻！从清晨出发，经过盛午，奔赴彼岸，桑榆非晚！
　　 桑榆的后面，总是跟着一个美好的清晨，清晨总在深情地约会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