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劈里啪啦”算盘响(散文)
一
“劈里啪啦!”
“劈里啪啦!”
“劈里啪啦!”
这一连串的声音,是算盘珠子连续响。算盘珠子连续响,是我的手指不停拨弄的结果。
那是一九七四年的事儿,那时我二十一岁。是劳力组派到县“交管所”(全称交通运输管理所)的。
当时,城关公社县城内“四关一门”(东南西北四关,西门)五个生产大队各派出一部分壮劳力,让这些壮劳力带着自己的架子车去县交管所,组成运输队,负责县城内和县域内各乡镇的货物运输。
运输了货物,就有运费。运费清单,由交管所刘哥负责收取,刘哥再转交给我。我拿着运费清单去各单位结算,然后,将款项的一半发给个人,另外一半,交到劳力组。劳力组再将其中的大部分拨给生产队,算是生产队的财政收入,生产队将钱折算成工分,记到那些壮劳力个人身上,折算以后的工分参加生产队一年两季的粮食分配。
这些运费的账目,必须一月一结算,上报到公社劳力组。所以,每到月底,我都要忙活几天,将算盘珠子拨弄得上上下下不停跳动,不停跳动的算盘珠子就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二
我到公社劳力组,多亏了当时城关公社“革委会”(全称革命委员会)的干部老杨。老杨本名叫杨锁柱,跟我爹的年龄差不多。“革委会”之前,他是副社长。当时,他兼任着东关大队的“驻队干部”,偶尔,会光顾我家。他光顾我家,是因为我爹当时是生产队会计。
有一次,他来到我家,看到我家墙上贴的两幅白纸条幅。条幅上是我用毛笔写的当时领袖的《卜算子.咏梅》和《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的全文。我跟着我堂姑父曹克强学过一段书法,学了点儿皮毛,就不自量力,挥动毛笔写到白纸上,还签上了“剑笔”的名字,贴在我家墙上。“剑笔”这名字,是我赶时代潮流,给自己取的。
老杨盯着那条幅,左看右看,看了一会儿,指着那条幅,问我,“‘剑笔’是谁啊?”
我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回答他:“是我。”
“上面的字儿真是你写的?”他瞪着眼问我,他的眼本来就大,这一瞪,更大。
他这一瞪,我不知是什么意思,心里慌乱,脸上发烧,低下头,回答他:“真是我写的。”
他哈哈笑了起来,“写得不错啊!”
我慌乱的心才有所平静。
他又拿起我床头的一本日记本,翻看起来。那里面的内容,大部分是我自己写的,短文诗歌都有,一小部分,是摘抄。他看了一会儿,问我,“里面的内容是你写的?”
“是。”我老老实实回答。
“我拿走看看,中不中?”
“中。”
大概一周左右,他又到我家,将日记本还给我,对我说,“读了你写的这些东西,能看出来,你的文字功底不错,有发展前途。”
听了他的话,我心中暗喜。
他又说,“公社准备成立一个劳动力管理小组,专门管理县城内各机关的临时工和合同工,公社抽一个工作人员当负责人,从城里四关一门五个大队各抽一人,一起负责管理工作。你想去吗?”
听了他的话,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又笑着对我说,“不用着急,你慢慢考虑,跟你爹娘商量一下,过一段时间,再回答我。”
“好!”我点点头。
他走后,我想了好久。
我高中毕业,快两年了。毕业后,一直在生产队劳动,干着最原始且效率极差的农业活儿,虽然也学了开柴油机和焊工技术,却几乎没有用武之地。上高中时,我满怀理想,想着将来一定会有大作为。不曾想,毕业后,只能回到生产队劳动,理想被摔在黄土地上,碎成八瓣。这让我很不甘心。我不甘心在黄土地上摸爬滚打一辈子,我时刻期待着能走出黄土地。我渴望考大学,所有的大学却都停止了招生。我渴望像吃商品粮的同学一样,高中毕业以后,能找到个体面的工作,到单位上班,挣工资,却因为农业户口这个身份限制,只能“扎根”黄土地。我渴望当兵,却因为家庭出身颜色不红反而发灰被排除在外。这一次,如果真能到公社去,毕竟算是离开了黄土地,脱离了最原始的农业劳动,说不定,时运好了,说不定,还能会成为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呢。
人生际遇,往往是一闪而过,抓住了,也许就能走出低谷,抓不住,也许会一直沉沦。我不愿失去这次机遇。
我爹和我娘也都鼓励我去公社劳力组。
不曾想,过了几天,老杨还没找我,大队部附近的墙上却有人贴了一张大字报。上面说我是右派孙子,国民党员儿子,本应该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却要到公社去,“站到贫下中农头上”,他们决不答应,其中还引用了当时非常流行的话:“阶级斗争新动向”,“是可忍孰不可忍”。当时生产队闹派性,分为两派,这张大字报,是跟我爹不一派的人写的。我看了大字报,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晕晕乎乎,垂头丧气,回到家里。
我爹娘听我说了大字报的事儿,安慰我,我娘说,“不去就不去,在生产队劳动,人家能活,咱也能活。”
活是能活,却活得卑贱憋屈,无所作为。爹娘的安慰并没有让我的心情好转。为了不惹他们生气,我又得假装不生气。只有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叹息,悄悄啜泣。
过了两天,老杨又到我家,告诉我,“明天,你去公社劳力组上班吧。”
我有些诧异,问:“不是有人贴大字报反对吗?”
老杨摆摆手,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公社和大队两级革委会共同决定的,个别人反对,不用理他。”
第二天,我就到了劳力组上班。
一个人的一生中,在人生低谷时期,如果有贵人搭就,就可能走出困境。这样的贵人,并不多见。老杨顶着被人贴大字报的压力,让我去劳力组上班,就是我这一生中几个难得的贵人之一。
后来,“革委会”解散,老杨恢复了副社长职务,才后来,升为社长,党委书记,再后来,又当了局长。
等我在县一中当了教师,有一天,他到学校来。我看见他,急忙走到他跟前,对他说,“当年,多亏你帮助我……”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摆摆手,说,“还是你有真才实学啊。当年,我看重的就是这一点。如今,你又到咱县最高学府当老师,我真替你高兴。努力吧,你会有更好的发展前途的。”
我们说了没几句话,有人叫走了他。他和我挥手作别。
再后来,他的女婿到一中当校长,我是副校长。我对他女婿说了过去的事情,并说,“你岳父是我的贵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他的恩情。”
他有病住院,去探望他,已是满头白发非常憔悴的退休老头,我旧话重提,表示感谢,他依然笑着摆摆手,“那都是我该做的,关键是你有才能。”
他已经作古,我也早已满头白发,进入古稀之年,他的音容笑貌,却依然时而浮现在我眼前,他身上所体现的人性的善良和宽厚,令我难以忘怀。
三
“俊明,该咋着咋着,别因为咱是亲戚,叫你说不起话。”
说这话的,姓王,中等个,虎背熊腰,浓眉毛,紫酱脸膛,一笑俩酒窝。一看,就给人既憨厚又温和的印象。他是我祖奶奶的娘家后裔,按辈分儿,我得喊他叔叔,家在西门。他也在运输队里,他从我这儿领取运费的时候,从来没有因为我们是远房亲戚,要求我特别照顾,多领一点儿钱。
还有一个亲戚,是我四奶奶的娘家兄弟,姓贺,家在南关,按辈分儿,我得喊他舅姥爷,他性格内向,不善言语,也从来没有要求我特殊照顾。
当时运输队一共有二十多个人,二十多个人,四五十双眼,都盯着我,特别是盯着看王叔和姓贺的舅姥爷,看我有没有对他俩行私,让他俩占点儿光。一年多过去,没发现什么,也就没人就这个话题非议我。
二十多个人里,各种秉性的人都有,免不了有几个总想沾点儿小光的人。
一个姓赵的,特别会黏糊,一到领钱的时候,总是要找出点儿理由——譬如因为下雨淋湿了货物,赔了钱;再譬如车子歪了,损坏了货物,又赔了钱;再譬如车子坏在路上,一天的路程变成了两天——让我提高一点儿付给他个人的比例。我虽然坚持原则,却搁不住他软磨硬泡,心软了,在不违背大原则的情况下,就适当照顾一下,让他多领几毛钱。
他刚走不久,又来了一个姓高的,长得像熊,说话粗鲁,粗喉咙大嗓门,上来就说,“你让老赵多领了,也得照顾一下我。”
我告诉他老赵有正当理由,他就说,“我也有正当理由。”
然后,说出一条来。不行,再说出一条来。再不行,就提高嗓门,大声喊叫。
这样的人,要跟他计较,他就能跟你撕破脸皮。我只好也稍微照顾一下,让他多领几毛钱。
其实,根本原因,不是我经不住软磨硬泡,也不是我惹不起泼皮无赖,最关键的是,虽然我要坚持原则,但是我也拉过架子车搞运输,干这活儿的辛苦,感同身受。
那时候,路况不好,大多是土路,还有沙土路,一个人,拉着装满一千多斤甚至两千斤货物的架子车,弓着腰,一步一步朝前走,要走完几十里路,甚至上百里路,需要力气,更需要耐力。大冬天里,也得脱掉棉衣,大热天了,更会挥汗如雨。碰到上坡或者沙土窝,需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走动,有时候,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许还纹丝不动,如果有同行的人还好,如果是孤人单车,只能原地不动,等到来了路人帮忙,才能移动。他们这么辛苦,拉一趟,也就挣几块钱,很少有超过十块的时候。
当时,很多人家里还经常因为填饱肚子发愁,一个烧饼一毛钱,他们能多领几毛钱,就能多买几个烧饼,就能让家里人吃一顿饱饭。
正因为感同身受,我才知道他们的辛苦和劳累,知道他们不惜丧失自尊缠着我想多领几毛钱的苦衷。我打心眼里同情他们。在不违背大原则的情况下,在“劈里啪啦”打着算盘计算的时候,归入公家的部分,能“四舍”的,尽量舍去,需要“五入”的,尽量不入。
但是,我的原则是,一视同仁,不能厚此薄彼。
四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跟他们相处得越来越好。闲下来,他们爱打牌,打完牌,有时候,赢了的钱,拿出来吃一顿,解解馋。每逢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叫上我,凑几个菜,弄点儿卤猪肉花生米之类的,再弄几瓶“九毛辣”(地区酒厂出的白酒,五十二度,九毛钱一斤。老百姓笑称“九毛辣”),就着菜肴,喝着“九毛辣”,侃着大空,一喝就是大半夜。这种活动,他们从来都不让我掏钱。
后来,他们打一种纸牌,纸牌上印的图案和麻将牌一样。每逢打纸牌的时候,他们也邀请我参加,告诉我,我只管跟着打,不计输赢。我会打麻将,就是跟他们学的。打完了,也必定聚聚餐,解解馋。
我和他们之间,关系越来越亲近和谐,管理者与被管理者之间的隔膜和戒备,似乎越来越淡薄。
那时候,我在劳力组,依然是农民身份,除了每天按正常出工在生产队记工分,每个月,也领很少的现金补助,具体数目,如今已经记不清了,反正不会超过十块钱。虽然干的活儿比较体面,管着一大帮子人,实际上,要是算收入,还没有他们挣得多。他们就有人想办法让我也跟着挣些钱。
有一次,有一个人,姓张,通过关系,找了到县粮库翻晒粮食的活儿。好几个仓库,每个仓库得有几十万斤粮食,算下来,总得有一两百吨的样子。任务完成之后,每个人能挣个几十块钱。
老张告诉我,“这个活儿,是通过私人关系找的,你不上报劳力组,就不用扣我们的钱。”
我想了想,觉得他们确实不容易,就答应了他。
老张又说,“你在这儿挣不几个钱,也不忙,干脆,你跟我们一起去粮库晒粮食吧,等发了钱,分你一份儿。”
老张点子多,在二十几个人里,威信最高,是自然领袖。
听了他的话,我还有些不好意思,“这怎么行呢?要是上边发现了……”
没等我说完,他就说,“我们大家平均分,匀出来一份儿,悄悄给你就是。上边咋会知道?”
我还是有些担心,“要是你们里面有人捅上去,咋办?”
“你放心,往上捅你,不也等于捅我们自己吗?傻子才会这么干呢。”
想想也是,要是有人把我捅上去,也等于捅了他们自己的马蜂窝,他们就得按比例上交收入,个人收入自然要减少。
经他劝说,我才去了粮库。
粮库里的粮食在粮仓里,需要装好麻袋,背到晒场,摊开晾晒,晒好以后,再装进麻袋,背进仓库,倒进粮仓。
一开始,他们提出,我只管装麻袋,不用背。这活儿轻,他们是照顾我。我不愿意搞特殊,轻轻松松挣钱。我坚持和他们一样背麻袋。
粮仓的墙,得有两三米高。出仓的时候,需要沿着木板走斜坡,由最高处一步一步走下来;回仓的时候,需要沿着木板斜坡一步一步爬到最高处。
一麻袋玉米,大概一百五十斤,一麻袋小麦,大概一百七八十斤。我肩背麻袋,一手抓紧麻袋一角,一手抓紧麻袋口,还要注意脚下,不能离开木板。稍不留意,一脚踏空,或者麻袋口松了,会将粮食撒在地上,前功尽弃;或者摔伤自己,更不划算。所以,每走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
晒粮食,需要在夏季响晴天,响晴天,温度高,稍微一动,就浑身淌汗,更别说背着装满粮食的麻袋上下斜坡了。我硬是坚持着,和他们一样,光着脊梁,背着麻袋,上上下下。虽然年轻,也感到很吃力,但我硬是坚持着,不休息。
他们都劝我,“少背点儿,歇歇吧。”
我不愿意认怂,照样和他们一起,继续忙活着。
结果,那一个活儿下来,我分了几十块钱,当然,他们比我得到的更多。果然,正如老张预料的那样,后来,那件事儿,真的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因为这件事儿,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更融洽。
五
我和他们相处了一年多,就分开了。分开之后,我去县化肥厂当了亦工亦农合同工,恢复高考,又考上大学,毕业以后,到县一中当老师。其间,县运管所运输队也不知何时解散了。
他们当中的人,有的,后来飞黄腾达了。譬如那位姓赵的,后来当了大队支书,成了“土皇帝”,我们单位,就在他所管辖的地面之内,有时候,他到我办公室交涉公事儿,嘻嘻哈哈,说跟我一位近亲是朋友,跟我套近乎。有的,发了财,譬如一位姓傅的,八十年代初,就成了“万元户”。我们大概相遇过一两次,见了面,他上赶着跟我握手,手上戴着金戒指,金闪闪发亮。那位老张,自己开了个烟酒门市部,门面好几间,生意挺兴旺,却不张扬,闷声发大财。那位姓高的,在集市上卖肉,我赶集,他看见我,总要热情打招呼,要我买他的肉,称完之后,总还要给我添上点儿。他这样的人,发不了大财,却也能将日子过得比较富裕。当年的运输队,也算是卧虎苍老。倒是王叔和那位姓贺的舅姥爷,虽说吃喝不发愁了,跟别人相比,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这大概跟他们为人过于老实本分有关。见了面,彼此笑笑,说几句闲话,匆匆别过。
每逢遇见他们其中的一位,我就想起了当年在县运管所拨动算盘珠子的情景,“劈里啪啦”的声音,又像音乐一样,在耳旁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