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文】此情可待成追忆(小说)
1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碧波万顷的玄武湖西临玄武门,东邻紫金山,湖内鱼群嬉戏,广植荷花。放眼望去,重重碧叶衬托着粉嫩的荷花纤尘不染。一艘装饰豪华的画舫船停泊在湖面上,宛如一幅流动的画卷,诉说着千年古城的绝世风华。画舫船上传来悠扬的琴声和着清脆的歌声,更增添了玄武湖远离战火的喧嚣。
身穿粉色裙衫的舒青荷正坐在画舫帷幕后轻抚琴弦,弹唱着李商隐的《锦瑟》。画舫前端盘腿坐着几名身穿黄呢军装的日本军官,或品香茗,或赏琴曲,簇拥着身材伟岸、不怒而威的将军中村正雄纵情笙歌。一副邪恶的脸庞上露出一抹放荡不拘的微笑,在其鼻子下方那一撮“卫生胡”的牵扯下显得狰狞可怖。
在中村正雄旁边坐着江阴海军舰队的参谋林笑诚,只见他双手抱起一坛刚刚开启泥封的花雕往嘴里不停灌酒,瞧着脸色微红,已有几分醉意。
“自淞沪会战至今,大日本帝国海军长驱直入,攻克上海,驻守江阴防线的中国海军第一舰队和第二舰队被击沉,都离不开林先生提供的中国海军舰队布防图。”
林笑诚苦笑一声:“中村将军,江阴防线失守,意味着打开了通往南京国民政府唯一一道拱卫京畿水上屏障土崩瓦解。南京……沦陷不远了。”
中村正雄大笑道:“中国有句古语:识时务者为俊杰。林先生纵横官场多年,凭借的便是审时度势,权衡利弊的手段。大日本帝国是不会亏待朋友的。早就听闻林先生对玄武湖画舫船的舒青荷姑娘仰慕已久,为了表示大日本帝国对林先生的奖赏,这个女人今夜就属于你了。”
林笑诚坐直了身子,双目中显出一道亮光:“中村将军错了,舒青荷姑娘不只今夜属于我,一生都是我的女人。”
就在这时,坐在画舫帷幕后轻抚琴弦吟唱的的舒青荷弹奏到了《锦瑟》尾声。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2
林笑诚自幼父母双亡,依靠舅舅供应求学,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南京海军军官学校,受到了蒋委员长的接见。没过多少时日,就被派往江阴海军舰队担任参谋一职。
这天,林笑诚闲来无事,在江阴县城闲逛,从一个酒馆里传出弹唱的声音,不时传来阵阵叫好声。
林笑诚走进酒馆,在右首边一张空桌旁坐了下来,举目望去,只见一名穿着棉麻蓝色衣裙的女子坐在酒馆柜台前方空旷处一张凳子上环抱柳琴,纤纤玉指在琴弦上娴熟地弹奏着,柔和抒情的曲调如高山流水般在酒馆上方萦绕。伴随着琴音,婉转哀愁的唱曲从娇艳欲滴的樱桃小嘴里吐出。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年华。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随着李商隐的《锦瑟》弹唱到高潮,一众酒客被这首哀愁的唱曲扯的心绪不定,悲愁忧愤,纷至沓来。
那女子手掌在柳琴琴面一按,琴音戛然而止,一众酒客沉默半晌,才从琴音中走出来,掌声雷动,叫好不停。
“青荷姑娘琴技一绝,唱功也是一流,不知床上功夫本事是否令人难忘?”一名手持折扇的少爷模样的年轻人说着轻浮的话语揶揄着唱曲的姑娘。
那年轻人一番揶揄的话语立即引来一众酒客哄堂大笑。
那女子从凳子上站起,柔声道:“先生说笑了,小女子舒青荷家乡山东青州,因连年干旱,庄稼颗粒无收。父母又体弱多病,无奈之下,我们一家辗转千里去南京投亲,谁知途经江阴城,父母染了风寒,一病不起。不得已,小女子在酒馆弹曲卖唱,换取给父母抓药治病的钱财。”
那公子哥折扇一甩,笑道:“青荷姑娘孝心一片,本少爷更加疼惜。 你若答应给我做三姨太,往后的日子……”话还没说完,就被林笑诚一脚踹翻在地。
“滚!”
那公子哥恼羞成怒,刚要发作,看到林笑诚军人打扮,吓得连滚带爬逃出酒馆。
林笑诚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银元,递了过去:“青荷姑娘,出来匆忙,没有带多少钱财,你先拿去应急吧。”
“多谢先生仗义解围,不知先生尊姓大名?”舒青荷追问着就要跪拜在地。
林笑诚双手一托,阻止了舒青荷的跪拜,道:“我叫林笑诚,是江阴海军舰队的一名参谋,日后遇到难处,就来江阴找我。”说着把随身证明身份的军官证递过去。
舒青荷确认了林笑诚的身份后,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敬意,朗声道:“林先生志向远大,投军从戎,舒青荷钦佩不已。我再为恩公弹唱一曲《将军令》作为答谢,愿林先生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报效国家。”
从酒馆偶遇开始,林笑诚和舒青荷书信来往不断,直到中国海军第一舰队和第二舰队被日军击沉,再无音讯。
再次相逢,一个成了玄武湖画舫船的头牌琴师,一个成了日寇的座上宾。
3
舒青荷一曲《锦瑟》唱罢,从画舫帷幕后走出。
中村正雄上下打量着粉色裙衫的舒青荷:“久闻青荷姑娘柳琴技艺是画舫船的翘楚,果然不同凡响,青荷姑娘,我敬你一杯。”说着把酒杯递到舒青荷面前。
舒青荷轻声道:“中村将军,青荷不会饮酒。”语气虽轻,语意甚是坚决,毫无转圜的余地。
中村正雄一愣,没有料到画舫船一名小小的琴师竟敢拒绝自己的敬酒,怫然不悦道:“青荷姑娘,林笑诚先生仰慕姑娘已久,难道他的面子也不给吗?”脸庞上的不悦之色缓和下来,只等舒青荷把酒接过去了。
舒青荷冷冷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林笑诚,用怠慢中带着不屑的语气道:“林笑诚,你本是中国海军第一战舰和第二战舰的参谋,而今,成了中村将军身边的红人,可喜!可贺!”说着接过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画舫里的众人从舒青荷面部表情看出了冷落和厌恶。
林笑诚抬眼望着舒青荷,尴尬一笑:“青荷姑娘,数月不见,你……过得好吗?”
舒青荷理也不理,径自来到茶具前摆弄起茶具:“中村将军,曲子听了,人也见了。来到玄武湖,也要品尝一下正宗的龙井茶。中国茶文化博大精深,唐朝以前,饮茶以煮饮为主,到了宋代才有了点茶、斗茶、分茶等饮茶方式,南宋时期散茶兴盛,皆是碾末击拂而烹点。明代以后,以沸水冲泡散茶取代点茶。这泡茶的功夫、茶具的选择,乃至品茶的心境,无一不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底蕴。”说话间,一壶热气腾腾的龙井茶泡好了。
舒青荷把茶水倒入茶具,道:“中村将军,请喝茶。”
中村正雄端起茶具,闻着茶水散发的幽幽香气,双眼微闭,微微抿一口,道:“清香幽雅,口感细腻醇厚,带有独特的草香和果味。”
经中村正雄对龙井茶一番评价,在座的日军官兵迫不及待品尝起舒青荷冲泡的茶水。
中村正雄继续道:“想不到青荷姑娘琴技一流,烹茶技艺也堪称一绝。在我们日本,茶道更注重仪式与心境的修炼,追求的是一种极致的宁静。”
舒青荷淡淡一笑:“每种文化都有其独特之处,中国茶文化讲究的是随心随性,在自然与自在中领悟茶的真谛。就如这画舫外的流水,自在流淌,也能汇聚成江河湖海。”
中村正雄已经不厌其烦,话锋一转:“只要青荷姑娘帮我们大日本帝国做事,共同建立大东亚共荣乐土,大日本帝国的铁骑踏入南京城的时候,我保证,玄武湖画舫船依旧歌舞升平。”中村正雄表明了立场,等待着舒青荷的点头应允。
舒青荷笑而不语,一双妙目望向林笑诚。
林笑诚正色道:“青荷姑娘,自从我们在江阴酒馆偶遇,我对你一见倾心,大日本帝国的军队很快就攻陷南京,我一直牵挂你的安危,就委托中村将军打探你的消息,才知你在玄武湖画舫船谋生,今天,我带着中村将军来听你的唱曲,就是要带你离开这里,只有在大日本帝国的庇护下,你才是安全的,我要你好好的活着。”
舒青荷冷笑一声:“林笑诚,国难当头,谁能置身事外?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酒馆一别,我们再无谋面,只是一些书信往来,想不到我们酒馆一面之缘,你竟对我念念不忘,有心了。”
林笑诚双手紧紧握住舒青荷的手腕,急切道:“青荷姑娘,中村将军的提议,你就答应吧,只要你点点头,我即可带你离开南京。”
“你弄疼我了。”舒青荷说着用力从林笑诚手掌间挣脱出来,“中村将军,恐怕让您失望了。我是不会和侵略者做交易的。”
“八嘎!”中村正雄怒吼一声,腾身站起。只觉眼前一阵眩晕,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画舫船里所有的日军接二连三瘫软在地,失去了反抗能力。
林笑诚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幕,瞠目结舌。
舒青荷不疾不徐道:“刚才我在烹茶时,悄悄的放入了迷药,这种迷药在勾栏瓦肆不过是寻常物,想不到会用到你们这些侵略者身上。”说着,拔出中村正雄腰畔的军刀,扔给呆立一旁的林笑诚。
“林笑诚,杀了这些侵略者,我跟你走。”舒青荷厉声大喊。
林笑诚捡起军刀,犹豫不决。
“林笑诚,你是一名军人,投军从戎,就是奋勇杀敌,你还犹豫什么?为了心爱的女人,杀几个日本鬼子,又有何难?他们已经失去反抗能力,你还等什么。”舒青荷不停对林笑诚施压。
林笑诚钢牙一咬,握紧军刀把画舫船内以中村正雄为首的日本侵略者犹如砍瓜切菜般送进了阎罗殿。
就在林笑诚砍杀日本侵略者的时候,舒青荷悄悄的捡起一名鬼子兵的匕首藏在身后。
林笑诚扔掉军刀,拽起舒青荷的手臂:“我们尽快离开南京,否则,日本人不会放过我,蒋委员长也不会饶恕我。”
舒青荷身形一顿:“中国海军舰队布防图真的是你交给日本鬼子的?”
林笑诚道:“中村正雄说,只要我把海军布防图交给他们,他们就帮我找到你,让我们远走高飞,他们兑现了承诺,帮我找到了你……”
“嗤”,一把匕首从林笑诚的胸口刺入。
“用中国海军舰队官兵的生命换取我的未来,我不稀罕。你投军从戎,不思报效国家,为了一个女人,不惜用海军城防图和日寇做交易,你背叛国家,死有余辜。”舒青荷奋力拔出林笑诚胸口的匕首。
林笑诚惨叫一声,仰面跌倒在画舫船内,本能的伸出手想抓什么,很快无力垂了下去。
舒青荷望着南京城方向阴云密布,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