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夏日河畔(散文)
一
天气热得肆无忌惮,一天到晚恨不能抱着冰块,吃饭没有食欲,只想吃凉的,酸的,辣的,痛快地吃了一碟冰镇的凉拌菜,酸得彻底,辣得“哇塞”,过瘾了,肠胃抗议。热得吃什么,犯愁;热得去哪里,岩溪。
在岩溪,黄昏时必定去河畔。河,是龙津河,沿岩溪镇流过。河名有气魄,并不激荡,名字与河的风格南辕北辙。龙津河不急不缓地流,气定神闲地流,这是历经世事的沉淀,这是千帆过尽的从容。对河的好感,有天生情愫,也有后天因素,因为河水里藏着年少和青春。所以我在河边伫立的姿态满怀深情,有一种遗忘红尘的淡然,眉间眼底都是喜与欢。
面对河水,我会忘记烦恼,仿佛生活不再是一个坚硬的棱角,而是一匹柔软的丝绸。黄昏的风有了一丝清凉,没有城市的尾气,真好闻,我狠狠地嗅着,这是一种可以让人清醒的空气,也是我喜欢回岩溪的重要原因。城市的空气太浑浊,到了傍晚总让我有点晕乎乎,就像在浊水里游动的鱼,面临窒息的危险。
水中一簇簇芦苇,格外蓬勃,有天然之美,野性之美,古典之美,这种美对人心是一种撞击。芦苇也叫“蒹葭”,好喜欢这个名字,美得让人叹气,甚至绝望。人世间太美的东西不是让人激动,而是频临绝望,这是美的最高境界吧。为什么会绝望,因为你把握不住这种美。就像爱得太深会绝望,因为害怕失去。蒹葭,在《诗经》里亭亭玉立,它的旁边站着白露,霜,伊人,还有一个神秘的痴情男子,让蒹葭美了上千年。如今没人叫蒹葭,只叫芦苇,有一种家常的亲切,乡野的情调,有多少人还稀罕它?别人不管,我稀罕。
周边人声扰扰。这一带的河畔有公园的风格,是岩溪人的舞台,他们在这里是表演者,也是观众;是风景,也是看风景的人。如果每个人把日子过成看风景的心态,那就是智者和禅者。这里也是小摊的集中点,小摊总是与人群密不可分的,所以这里有着贴心贴肺的烟火气,烟火气好,让一切显得温情脉脉,让人间如此生动和精彩。烟火气,构成了生活的基础。
我不为热闹来,也不为烟火气来,只为安静而来,若喜热闹,何必回来。安静,在这个浮华的时代,是一种奢侈。即便拥有安静的环境,心未必能安静,这需要精神的修炼,更需要上佳的心态。
二
避开人群,小摊,顺着河边步道往前走。
经过一座亭,亭有古风,但是坐在里面的人并不古风,几个男人架着腿大刺刺地踩在木椅上,刷着手机。在我看来,古风不仅是一种风格,更是一种情怀。这样的亭,就该做点有趣的事,我在想象里让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子在亭柱上挥毫泼墨写一首诗,让一个楚楚动人的白衣女子幽幽唱昆曲,这是我能想到的最适合亭的画面,映衬亭的格调。总觉得在亭里刷手机是不合适的,手机太现代,太时尚,特别能破坏意境,对亭是一种粗鲁的喧扰。
几辆电动玩具车在绕着绿化带转圈圈,车上坐着笑得灿烂的儿童,还有温柔的年轻母亲,夕阳照到她们的脸上,倍觉光彩照人,那是母性的光辉在绽放。几个老人坐在旁边看着,一脸的慈祥,又带着思索,她们是在母亲那里寻觅到青春的痕迹,还是在孩童的身上捕捉到童年的光阴。可能都有。时光是涛涛江水,永不停息,最后剩下的是什么,只有回忆,回忆最美,也最残忍,一切都会顺着回忆的通道溜回,给予人欢乐,也有怅惘。
几棵凤凰花木玉树临风,伫立于河畔,还是一如既往的绿。都七月了,还不见开花,让我对凤凰花无比惦记。夏天该是凤凰花的盛世,可是这两年再也看不到满树的凤凰花,总是寥寥数朵。植物倔强起来也要命,谁能令凤凰花木开花,唯有花神吧。花神的存在是传说,神其实就生活在人间。神偷懒了,不管花事。
走到那片榕树林,驻足观望,这里也是河畔热闹与安静的分水岭。
榕树林是一小片,有十几棵榕树,棵棵粗壮,茂盛。叶常年绿,树下覆盖着厚厚的黄叶,四季不绝。春意与秋色美好共存,繁盛与萧瑟打造惊奇,成为河畔一种特别的存在。犹记初来岩溪,走进榕树林,踩在满地黄叶上,莫名欢喜,“沙沙”之响那么曼妙,似踩在无比富足的秋色里,皆因秋色在闽南难得,而这个林子却藏着如此隆重的秋色,怎不撩人,以至那时感觉在岩溪的日子无端旖旎而璀璨。
如今为保护榕树林,已禁止通行,从前无法还原,只能遥望,让记忆安抚思念。
那一丛丛翠竹,像年似的喜庆,像草原般的浩瀚,多年来一直在河边鲜艳着,千姿百态,或傲然向天,或斜斜伫立,或袅袅向水。什么赋予了翠竹以力量,是它意志的坚韧,还是河水丰沛的滋养。它的幸运是因为在这里,若在别的地方,断然没有如此的好。我在厦门的公园也见过一丛丛竹,也绿,但不够翠,不够艳,有时会发蔫,泛黄。可见翠竹与龙津河的遇见,是既定的安排,也是彼此的宿命。它们相依不相扰,就像两个灵魂伴侣,距离隔天涯,精神在咫尺,这也是一种分明的幸福。
河里,有一块块石头,甚是瞩目,石头青白,我喜欢这种颜色,青白彰显朴拙,朴拙是石头的属性,朴拙里藏着真性情。每次路过,无法绕开这些石头。石头与河水是天长地久的陪伴,是情深意长的相守,河水还没有出现的时候,石头就在这里,它一定在等待着水。石头坚硬,水柔软,碰撞之间,有泪,有笑,有暖,有爱,在无数的碰撞里,水与石头编织着多少古老的故事和动人的传说。
一个老人坐在一块石头上钓鱼,凝然不动,把自己坐成一块石头。他握着钓竿,一派雍容,我觉得他钓的不是鱼,而是快乐,是无数的好日子。一根鱼竿,让他有了坐拥天下的感觉。
三
走到一个村庄,村庄没有闽南古厝,没有茅檐低小,只有一栋栋风格现代的小楼,稀稀拉拉,散于四周,背离了我对村庄的美丽想象。骨子里一直向往传统的村庄。
我常用一间老屋,一块菜园,一条河去描绘我心中的乡村。老屋的外墙是青砖,屋顶是黑瓦,原木的门窗,刻着美丽而简约的花纹。这个村庄,有菜园,有河流,只是少了老屋。现代化的小楼本也不难看,若屋顶换成黑瓦,就会离我的想象近些。对黑瓦,我有一种无可救药的迷恋。黑瓦,在漫长的时代里有过出色的表演,它的观众是天空,飞鸟,风霜与雨雪,只是黑瓦最终沦为这个时代的看客,是时代辜负了它,还是它辜负了时代。如今一色的水泥屋顶统领着曾经属于黑瓦的江湖,也把一种朴实和诗性之美连根拔起,让一种韵味彻底消失。所以这个村庄,真的很难打动我。
菜园倒是切合我的想象,豆角,空心菜,南瓜在昂扬地生长,这是属于它们的季节。只是铁丝网代替了曾经的竹篱笆,我觉得竹篱笆是最具乡村特色的风物,让田园美抵达巅峰。铁篱笆不识趣,以生硬和粗暴的姿态像木桩子似的插入了田园生活,生生剥夺乡村固守的一种风情和意趣。
现代化小楼,围着铁篱笆的菜园,河流,构筑了一个新农村,也许背离传统,但却是时代的产物。
一片空地上晒着少量稻谷,散发着丰收的味道。静静铺开在地上的稻谷就像一首田园诗,更是一曲生活的交响乐,凝聚了乡村千百年的丰厚积淀,有深沉,细腻之美。在稻谷身上,我嗅到了田野的气息,看到了故乡的影子,看到了农耕时代的轨迹,看到了一种最淳朴最恬静的生活方式。
一个老人,左手拿簸箕,右手拎箩筐,缓缓走向稻谷。她用簸箕铲起稻谷,倒入箩筐里。在她的劳动过程中,我感到旧时光的美意扑面而来。
不管怎么样,没有这个河畔,这个夏天的热也是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