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信义森林(散文)
一
这年秋天,好友柳胖子又找我来打松籽。我以为还是去背松塔,他却告诉我,今年你可以脱产了,有几个四川来的民工,他们负责爬树,背松塔,你的主要工作是去管理,给他们打下的松塔过过数,等干完活儿,就按照这个数字结算工钱。
因为不是山里的采收季,松塔非常稀少。柳胖子所承包的林班,有四十多垧林地,预估有两万多个松塔。因为松塔少,找来打松籽的人来林班里四处转转,便开出了一元钱一个松塔的天价,简直是太离谱了。
按当时的市场价,一个松塔卖不上两元钱,其中就有一元钱给打松籽的了,剩下的还要扣除看护与管理所支出的费用,基本上就所剩无几,没有什么账可以算。想不干了,心里还有不甘。两万个松塔白扔了,实在有些可惜,干吧,还有些干不起。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一份意外之喜从天而降,砸中了他。
有人找到他,说自己的手里有大量的四川民工,价格便宜。柳胖子跟他洽谈,很快便达成共识。真想不到,还有这样赚钱的人,不必去爬树,不必去背松塔,却赚得比谁都多。这种脑子活泛的人,是钻进钱眼里的精细虫,是善于把握市场行情的,会不失时机地见缝插针。听说他联系到上百名四川民工,黑龙江和吉林是松籽产地,差不多都有他介绍去的人。
分给柳胖子的人有七八个,柳胖子把他们安排到自己的亲戚家里。这位亲戚是柳胖子的连襟,家在山沟的屯子里居住,这里离承包的山林不是很远,在这里居住,可以不必去山里驻扎,也少了许多的麻烦。每天开着四轮子,拉人上去。傍晚收工回来,还能把一天收获的松塔也拉回来。
这些人有着与众不同的面相,皮肤黧黑,身材不是很高大。有个人的耳朵上,竟然还戴着一只耳环,我不由一愣。与他们交流之后,才知道这些人大多是彝族,来自四川的大凉山。这些人中间,还有个女人,并且领着一个孩子。这么远的路程,竟然还带着这么一个拖累,真的让人费解。
他们都是第一次来东北。跟他们交流得知,他们还不认识松塔,还没有爬过这里的树。我不禁心里凉了半截,他们能行吗?这个活儿可不是闹着玩的,差不多每年都有从树上掉下来摔伤的人,就此落下终生残疾,还有一年曾经摔死过人,承包红松采收的风险真的太大了,雇佣双方彼此都不容易。当然,这些是谁都不愿意看到,可是,干这个行当,行家里手还是让人放心的。
开山祭山是必须要进行的。柳胖子非常重视这件事,早早就买来红公鸡和猪头。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干完这些活儿,也是他心里所愿,这个钱他愿意掏。
祭山完毕,旁边就有一棵高大的红松树,上面有一大嘟噜松塔。这些四川人在树下嘀咕着,并往树上看着。一个人拿起脚扎子,左右端详着。他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随手撇到一旁,抱住树就要往上爬。
不行不行!柳胖子和我吓了一跳,忙去制止。
“我们也经常上树,不会用这个!”他们在解释着。
不会用就试着用用,是很方便的,不用脚扎子怎么行?听我们这么劝,那个人重新拿了脚扎子,在我们的指导下,绑到了腿上。只见他身手敏捷,像一只猿猴一样,没有什么适应阶段,如履平地一般,轻描淡写间,很快爬到了树顶。
我被惊掉了下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番操作。这如同温习功课一般的爬树,让人不能不佩服。听他们说,在家他们就上树摘果子,只是,家里的树没有这里的树高,可是却比这里的树光滑难爬。这个脚扎子,让他们感到新奇,纷纷说,回家一定带回去几个,一定会对日后的生活有帮助。
松塔很快落地,柳胖子哈腰捡起一个,使劲摔一摔,然后,用脚剁开,从里面捡出一个松籽来,扔到嘴里磕开,品尝着松仁的香度。我也想去捡一颗,却有女人快速地捡起来,装进塑料袋里去了。
以往在山里吃个松籽都不是事儿,我突然发觉,从今天开始,还真的是事儿了。
二
第二天上工,让人想不到的是,那个女人竟然也跟着上山来,而且还背着孩子。我以为她是来给这些人做饭,当大师傅的。这些人总要有人给打理日常生活的。天天起早贪黑,家里没有人给做饭怎么行?
她大概是嫌做饭挣得少,才去背松塔。她身体不是那么的健壮,甚至有些单薄,能行吗?她身上背的孩子是个女孩子,有四五岁的样子,白白净净的,有人喊她“丫丫”,她会甜美地露出灿烂的笑容,甜甜地回了一句“哎!”含糖量十足。
我不禁问丫丫的妈妈,为什么不把孩子留在家里,却带到东北来?这一问好像问到了她心里的痛处。她低下头,声音很小地说,家里还有三个小的,有阿公和阿婆带着,他们的岁数大了,实在带不了太多……
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好像岁数不大,却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在我们这里,没有哪个女人这样负重,上山这样的活计,都是男人的活计,哪里需要女人来参与呢?我不由地格外关注起她来。
女孩子很乖的,妈妈在林子里忙碌着,不能跟在身边。林子里的变数很多,有许多潜在的危险。就这不断落下的松塔,就让人担心哪一个会砸到她的身上。她一个人在山路上玩耍,那里有一堆麻袋,妈妈把麻袋一个个铺好,厚厚的,被嘱咐着只能在麻袋上玩,不能去别处。她真听话,就在麻袋上坐着,真的哪里都不去。
丫丫在山路上,妈妈会不时地喊上一声,她忙回应一声。甜美而稚嫩的声音,在此刻像是美妙的音符,让人觉得是那么的好听。不过,妈妈太忙碌了,很长时间没有喊她,再喊她,却没有了回声。妈妈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出来去看,只见丫丫已经躺在麻袋上睡着了。
见此情景,我的心里不由地一阵酸楚。我对丫丫的妈妈说,孩子太省心了,真懂事啊!真让人放心!她听了我的话,不由地宽慰地笑了。
三
山里收获松籽,有“大收”、“中收”和“小收”之说。大收的时候,差不多每棵树都结满松塔,曾经有一棵树打下数千个松塔的记录。中收要比大收少许多,小收则更少。而此时的山林,什么收都不是,树上的松塔少得可怜。这是因为前两年刚刚收过一次,红松树需要休养生息,待萌发出新的树枝,才能结出松塔来。
树上有松塔,却只有几个,他们却并不嫌弃。这样的树若在平时,是不会有人爬上去的。在我们这里,树上就是有十个八个都不会有人去爬的。没想到的是,这些四川人来到了这里,无意间把这里的干活方式给改变了。
与他们接触时间长了,大家彼此都熟悉了,便无话不谈,也慢慢地了解了许多事情。他们打松籽的工钱没有多少,原本他们一个松塔赚六毛钱,被联系人盘剥去两毛钱,剩下的只有四毛钱,再扣除伙食费,便没有什么账可以算。我一时无语了。
不过,他们还是有自己的打算。尽管树上的松塔不多,可他们还是在极力地爬树,就是上面没有松塔也要爬。我有些不解,忙问这是干什么?他们说,上去把树头掰下来,下回就能结更多的松塔了。
我不由地愣住了。他们这是在为自己的未来铺垫出更厚实的路吗?几年以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谁又能左右这些事情呢?让我惊奇的是,他们的身上所表现出的姿态,他们每天都是笑容满面,并没有一点点的颓废与沮丧,尽管一天所挣不多,可是依旧谈笑风生,每天都充满希望地上山,信心满满地爬树。他们是在为自己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一条光明的路。尽管生活不如意,却要精神百倍去对待,信心十足去迎接。我被他们的行为感动,也为他们的前景而乐观。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他们的活计也基本结束了。那天,他们向柳胖子要了电话号码,同时他们表露了自己的心迹。转过年,林子里还有松塔,如果找人,就来找他们。他们会把每一个松塔都打落到地上,会干干净净干完他的活儿。他们要自己给自己当雇主,把那份钱都装进自己的口袋,这个想法,他们已经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了。他们差不多把每棵树都爬到了,为的是把自己的信义,留在每一棵树上。他们不说,我们也都看在了眼里,活儿干得这么好,啥说的都没有啊!
柳胖子很感动。这么讲信义的人,一定会得到最好的回报。明年打松籽就不找别人了,一定会找你们的。你们这么讲信义,我们也不能不讲究啊!
是的,我们不能不讲究!这里的森林最喜欢讲究信义的人,也会回报同样的信义。
他们上车离开了,丫丫和妈妈向我们招手,这一脸的笑容,好像一道明媚的阳光,把我们的心都给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