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故乡的辣子(散文)
故乡人把辣椒称为“辣子”,这种最为简单的叫法,表达着故乡人朴素的生活哲学。犹记年少,家里每餐都会有辣子,夏秋是鲜辣子,秋冬是干辣子。辣子的做法有爆辣子,捣辣子;或者切碎与各种菜蔬烹制,辣子在菜蔬里不是点缀,是覆盖,是席卷,占据半壁江山。辣子,在故乡,是受尽万千宠爱的小精灵,让简陋的饮食变得丰盈,让日子有了热火朝天的感觉。清苦的生活,多么需要这种感觉来慰藉。
一、爆辣子
外婆做的爆辣子,是夏日的美食童话。
爆辣子,就是做虎皮青椒。这个“爆”字,用家乡话念起来音格外重,仿佛锣“哐当”被敲响,又似有爆竹“砰”地崛地而起,高亢,尖锐,简直把沉静的日子搅得风起云涌了。爆辣子,多么痛快淋漓的叫法,我觉得爆辣子像一个站在黄土高坡上唱信天游的西北妇人,那个豪情和况味,令人惊目。
夕阳欲落,蝉把黄昏叫出几分寂寥,厨房被薄薄的暮色笼罩,淡淡的光从瓦的缝隙里挤入,丝丝缕缕的灰尘被晦暗的光凸显而出,如一团雾在厨房里晃。厨房虽然有点暗,可是外婆不肯开灯,不黑透,外婆是不开灯的。
当外婆说晚饭做爆辣子,真是令人欢喜。爆辣子,费油,费功夫,花时间,并不常吃,在我们心目中,与煎豆腐平分秋色,可弥补对肉的渴望。家里已很久没吃肉了,盖新房欠下的巨债,让本来拮据的日子雪上加霜,让年轻的母亲不堪重负。外公、外婆心疼母亲,只是他们苍老的身体已无力扛起更多的生活重担,外公每个月微薄的退休工资除了留下少许零花钱外,其余全部贴补家用。外婆拼命地种菜,以减少买菜开支。为了省钱,外婆炒菜放油非常“小气”,油星屈指可数,再加上平日肉吃得少,逢到熬猪油会有肉皮,油渣吃,偶尔炒个葱花蛋,算是开荤,所以我们肚子里的油水少得可怜,自然对爆辣子深深期待。
外婆边洗辣子边哼越剧,这代表她心情好,也暗含骄傲之感。那种神态至今令我难忘,现在才懂得外婆心思:辣子经过她的手侍弄而出,做不做这道菜由她而决定,又须由她烹制而出,这让外婆的主妇身份得到提升,让她在琐碎的日子里获得一点微妙而隐秘的欢乐。
外公坐在灶边,点燃灶火,火光的照耀让他成为厨房最明亮的一部分,惹人注意。外公一生活得谨小慎微,不管是在单位,还是在家里,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存在。当他看到我们都在看他时,感到不好意思,赶紧拿起火钳,往灶膛里捣鼓两下。弄得外婆呵斥:做爆辣子要小火,不要这么大的火,烧了一辈子的火,连火都不会烧了。外公像做错事的孩子,赶紧低头,假咳两声。外婆喜欢种辣子,吃辣子,个性也如辣子,泼辣,爽利,并把这种个性用来管家,教育我们这些孙辈,所以她让我们又爱又怕。年轻时外婆也是温顺如猫似的女子,只是外公性格过于绵软,老实。外婆若不强硬,势必被人欺负,外婆的个性,也是生活砥砺的结果。
外婆双手捧着一大碗青辣子,款款走向灶头,那份气派像后宫娘娘逛御花园。爆辣子用的是菜籽油。那时故乡人只吃两种油——猪油和菜籽油,香油和花生油是美丽的传说,离我们的生活很遥远。猪油在故乡身份贵重,出场不多,唯有价格便宜的菜籽油无限贴近贫民,与老百姓的日子如影随形。
金黄的菜籽油倒入,很少,但是外婆看到我们脸带菜色,又多倒了一些,如一滩水般汪开,以如今的眼光看,也不多,属正常范畴。但对那时我家的状况而言,无比的奢侈,我们欢喜地“哎呀”,仿佛我们家挖到一个金矿,正在源源不断地流出金子。当时我们不知,对于外婆而言,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承受力,才能如此豪爽地用油。
沾了水珠的青辣椒入锅,是一场要命的喧嚣。生活不仅需要安静,也要喧嚣。我觉得有时喧嚣更能构成生活的成色。一阵稀里哗啦声响彻四周,仿佛花开的声音,妙若天籁。一个油点不安分,飞跃而起,扑入外婆的手腕,只是轻微灼痛,外婆没当回事。
爆辣子要慢慢地煎,翻过来,翻过去,像煎鸡蛋,还得用锅铲轻轻地煸。外婆把每个动作做得如行云,似流水。外婆与锅铲已达到一种默契,锅铲对外婆的意义是重大的,它确定了外婆在厨房坚不可摧的地位,它是一种指向,指向一日三餐,指向灶台,那里藏着日子里最终的暖与希望。
辣味在厨房翻涌,伴随着炎热的空气,让人深刻体会到什么是热辣辣。当热碰到了辣,如狂风遇暴雨,惊了心,动了魄。热辣辣的味道,构成故乡夏天的味道。青辣子最后由坚硬变柔软,两面焦黄,真像一圈虎皮,随后放入盐,豆豉,酱油,蒜末,爆辣子就做好了。
月儿挂在天空,淡淡,盈盈。暑热褪去,泥土的气息在巷子里隐约地飘,青石板的路上,不时有从田地干活的人归来。家家都把晚饭摆在门口吃,我们家也不例外,小饭桌,数张竹椅、小凳子把门口的空地占满。随着爆辣子进入饭桌的,还有一道焖豆角,因为爆辣子的光芒,豆角变得黯然失色。
一道爆辣子,让晚饭有了过节的气氛。香辣,油汪汪的爆辣子,为身体补充了一点油水,我们吃得气贯长虹,辣得嘴发出“嘶嘶”声。我觉得爆辣子最能演绎生活的热烈与豪放。
想到乡音,无法绕开那一声“爆辣子”,利落,干脆,明了,那是岁月里的一声绝响,像清风掠过荒原,在记忆里回荡,绵绵不绝。
二、辣子炒空心菜梗
年少时,夏天的早饭都是外公在做。
外公总是天未亮就起床,全家还在睡梦里。外公轻轻走进厨房,生怕踩到地上的蚂蚁。厨房的门,“吱吱呀呀”地开了,像戏台的旦角翘着兰花指在练嗓子。压水,提水,刷锅,点火,炊烟从烟囱里升起,烟雾从瓦溢出,慢慢渗入辽阔的天空。柴草的气息弥漫在厨房的每一个角落,又调皮溜入房间,熏染着我们的晨梦。
天微明,除了大哥,二哥,大家陆续起床。外婆,大姐,二姐去了菜地。母亲上班,粮管所收购夏粮,很忙。
走进厨房,外公清瘦的背影如一座高山,让我感到安心和踏实。只要看到外公,就觉得温暖,外公最疼我,吃酒席只带着我,买糖果悄悄塞给我一人。我说话迟,学东西慢,外公从不苛责,反而不断夸奖我,给我自信。所以我愿意起早点,帮外公烧火,虽然那时还小,很多事不会做,但是烧火还行。
米饭将熟时,二姐回了,摘回一大把空心菜,几十个辣子,数个茄子、苦瓜。那些菜水灵灵的,透着新鲜。我觉得空心菜是最具春天气息的菜,有着春的蓬勃和美丽,丝毫不逊色连天芳草,满山翠色。辣子绿得可人疼,尖尖的,像一个个子弹,准备射向夏天的深处。茄子的紫色格外好看,像一帘幽梦。
饭蒸熟,稻谷壳却烧光了。外公大声叫大哥、二哥起床,让他们帮忙到厨房的阁楼搬两袋稻谷壳下来。外公瘦弱,力气也小,一个人搬不了。我和二姐小,又是女孩子,不管用。叫了几遍,两兄弟没反应。外公叹口气,又急着炒菜,母亲还饿着肚子在上班呢,外公想着就心疼,只好跑到隔壁叫熊二帮忙。熊二力气大,一个人就把两袋稻谷壳“噔噔”扛下来。外公感叹:还是年轻好呀。熊二憨笑:您老也年轻过,有事您说话。
橱柜里还剩小半碗油渣,外公打算用来炒空心菜梗。油渣,身份高贵,又无限质朴,更贴近民间的生活,它由肥肉蜕变而出,却无肥肉的油腻;它有一种精神,从不以主菜的身份出现,甘愿做配菜,隐藏自己。但是它的光芒是藏不住的,哪怕只是寥寥几粒,对我们也有着致命的吸引和诱惑。
切成段的空心菜梗,远不如在菜园袅娜,略显粗糙,好在有细碎的青辣子如小鸟依人般依偎,有非凡的油渣给予肉香,让平常的空心菜梗变得超凡脱俗。一大碗辣子炒空心菜梗,辣子与空心菜梗分庭抗礼,油渣像星子,闪烁在辣子和空心菜梗的世界里,虽然少,却又那么耀眼。
外婆和大姐也回来了。外婆看大哥,二哥还在睡,大声地说:吃肉了,起晚的人没得吃。兄弟俩赶紧腾空而起。二哥一跃下床,兴奋地冲进厨房,看到我们在布筷端碗,紧张地大叫,了不得,肉要被你们抢光了,声音刺耳得像手指刮过玻璃。外婆斥道,还没吃呢,叫什么,这么大声干嘛,鸡都被你叫下蛋了。外婆的幽默令我们哈哈大笑,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外公也笑了。
外公先去给母亲送饭。我们几兄妹先吃,气氛比较紧张,因为油渣的出现。尤其是二哥,脸差点要趴在桌上,眼睛睁得像铜铃,很小心地挑拣油渣,碗里已有六七粒,还在挑。外婆也懒得管,知道我们可怜见的,半月没见荤腥了。大哥看不惯,用筷子往他头上一敲,说:少夹点,别人不要吃呀。二哥最怕大哥,只得收手,抗议道,你就会欺负我。说完,气咻咻地端着碗跑了。
我和二姐端着饭,夹好菜,三粒油渣点缀其上,一派灿烂,我骄傲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故意把碗放得低低的,生怕其他小伙伴看不见碗里的油渣。秋梅端着碗来了,碗里素淡得很,不过捣辣子、空心菜和苦瓜,我夹起一块油渣,故意咬得“吧唧”响,嚷嚷,好吃,好吃。因为上次她在我面前炫耀她吃鱼,他父亲会打鱼,所以经常有鱼吃。秋梅看着我,要流口水的样子,我心里乐开了花。
三、凉拌米粉
炎热,在七月下旬奔赴巅峰。到了黄昏,门前的树叶蔫蔫地打着卷,地面特别干燥,走过,蒙蒙尘土扬起。门里门外,热气蒸腾,一丝风全无。除了在家操持晚饭的主妇和婴幼儿,大多数人纷纷跑向河里洗澡,以消暑降温。
晚饭仍是外公做,外婆去了菜园给菜浇水,菜晒了一天毒日头,指不定都晒死了,外婆白日一直在念叨着这句话,老是眉头紧锁。待太阳西下,外婆迈着小脚就急急往菜园赶。
外公晚饭要做凉拌米粉,这个季节,最是开胃,爽口。凉拌米粉,全仗红辣子的成全。若无红辣子,凉拌米粉魅力顿减。红辣子,有着无可挑剔的红,有张扬之态,富贵之象,与青辣子低调内敛的生存态度背道而驰。红辣子剁成细细的末,用盐,酱油,蒜蓉,拌匀即可。这是简约版的辣子酱,和秋冬的辣子酱不同,没有时间的沉淀,没有风霜的渲染,在辣味上不够丰富,深邃,也不如烹熟的辣子有着美妙的香。但是辣得自成一派,辣得长驱直入,雄浑激越,与这个火辣辣的季节充分合拍,符合故乡人直爽的个性。一大钵红通通的拌辣子,像火把,把灰暗的厨房照得明晃晃的。
故乡的米粉粗长,像故乡的汉子有彪悍之风,需要煮更长的时间。外公边照料锅里的米粉,边会抬头,凝望前方——那只是一堵烟熏火燎的墙壁,墙壁后是猪圈。我不明白为何把猪圈设在那里,若无猪圈,开一扇窗,可望院子,望院外走动的人,还有不远处的几棵桔子树。这样,在做饭的间隙,视线有了更好的去处。生活的沉重会束缚人的想象,一切只求实用,浪漫与诗意只钟情于富贵闲情。厨房闷热,外公用毛巾擦擦额头的汗,摇摇蒲扇,再喝一口凉透的绿茶。
米粉煮熟后,先于冷水里冲洗几遍,除去米浆,最后放在冷水里漂着,以防相粘。水是压水井里压出的地下水,清冽,甘甜,如冰水般的冰凉,饮之神清气爽。因为家里人多,且个个能吃,米粉煮了一大锅,盆里放不下,只能放在两个大水桶里。白色的米粉在水里袅娜,很美,有一种睥睨红尘的高洁。那种雪一样的白,有缥缈的意境,仿佛离人间烟火更远,离风花雪月更近。但这样的白,落入米粉中,也不委屈,毕竟,一碗人间烟火,更真实,更贴心,谦卑也尊贵,平凡也伟大。
吃的时候,把手伸进水桶,捞起米粉,米粉在手上柔顺着,像一根根线,垂落而下,颤悠悠的,意趣横生。米粉在大海碗里堆得呼之欲出,再浇上一大调羹红辣子,红白相间,漂亮。我觉得,霸气的辣子与柔顺的米粉是一场激烈的交锋,更是一场无声的博弈,都想以自己的味道去渗透对方,但最终水火相融。就像我的外婆和外公,很像的。
故乡的凉拌米粉,朴拙不过,可是那粘附在米粉上的每一粒红辣子,却显出奢华意味,诠释了日子的喜与欢,生活的简约与厚重。
夏天会陈旧,但这碗凉拌米粉却让每一个夏天变得新鲜。
辣子,是故乡夏天的守护者,它无处不在。虽小,但剧烈的辣味让它充满力量,深深嵌入日子的深处。